一想到這些,賀穆蘭對愛染的同情心更盛了點,見他吃的又香又滿足,又抓了一塊肉幹出來,請他去吃。
“第一塊我吃了,那是施主的好意,這不是我向您索求的,所以我能吃它。可第二塊肉幹,是施主見我吃的歡喜而給我的,我已經飽了卻還再要一塊,這肉就不再是‘淨肉’了,我不能吃。”
愛染悄悄的把沾了些油的手在越影的馬鬃上擦了擦,回頭歉意的謝過了賀穆蘭的好意。
“好吧。”
要尊重別人信仰的自由。
賀穆蘭之前沒有僧人相處過,所以不知道僧人是這樣可愛的一群人,或者說,愛染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
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話就要說到某一天了。
前些日子,賀穆蘭和喬裝的愛染及阿單卓在一戶鄉間的人家借宿,那鄉人是一個獨居的老爺爺,家裏子女不多,空屋卻多,就在他們借住的那個空屋外不遠,孤零零的豎著一棵老梅樹。
那棵本應該在冬天開花的梅樹,在某一個冬雷震震的夜晚被劈死了,留下一截被火燒著後留下的樹幹。賀穆蘭和兩個小孩借住在他家的時候,還歎息過這棵樹死的非常可惜。
第二天一早起床,阿單卓找遍屋子也沒找到愛染的影子,等跑出門去,卻發現愛染站在樹下,姿態非常虔誠的盯著那棵樹的樹梢。
賀穆蘭本來想趁早出門,早點趕路的,結果發現兩個孩子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就停止了呼喝他們的想法,隻悄悄走近了他們,站在一旁不出聲,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愛染,你在做什麼?總不會連樹都要超度吧?”
阿單卓抬頭看了看梅樹,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
“不,我哪裏有這樣的本事。”
愛染搖了搖頭。
“我在看那枝頭……”
賀穆蘭曾善意的提醒過他,若是老是自稱自己“小僧”的話,她即使帶再多的皮帽出門,也不夠他掩飾的。自那以後,愛染也習慣了自稱“我”。
愛染伸出手去,指了指梅樹一側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阿單大哥,那裏有一個花苞,你見著了嗎?”
阿單卓踮起腳尖又換了個角度,才發現了他指著的那個花苞。這明顯是一個快要死掉的花苞,說是花苞,其實比指甲蓋也大不了多少,難為愛染可以看見。
“倒是有一個,不過樹都死了,就算沒有被燒掉,這花也開不了了。”
“所以我在看它啊。”
愛染抬起眉眼。
“你看它做什麼?”
“我在看它開花。”
“花?”阿單卓納悶地撓了撓頭,“哪裏有花?”
“花在我心裏。”
愛染合十微笑。
他的臉色依舊蠟黃,卻再也無法讓人生出可憐可歎之意。
他畢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合十微笑時,直讓人心裏都暖暖的。
“阿單大哥,這棵梅樹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了。”
他看著枝頭那個小小的芽苞,嘴角含笑,眼神裏卻有些傷感的東西。“這一棵經曆了風霜雨雪的花樹,醞釀了一生的努力,隻是想在綻放中尋找它存在的意義……”
他側了側腦袋又看了一眼那枝頭。
“這樣的一個個花苞,卻在即將滿樹盛開的午夜,被雷火永遠停在了這一瞬間。滿樹花朵盡毀,隻空餘下著一顆小小花苞,還掙紮著想要再綻放。”
他久久地凝視著那顆花苞。
“哪怕隻有我一個人也好,我想多看看它。它那麼努力,怎麼能就這樣連被人看過都沒有,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呢。”
“我此刻看著它,它便留在了我的心裏。它在我心裏,已經是盛開的樣子了。”
“阿丹大哥,我看的不是殘枝枯幹,而是滿樹的梅花啊……”
阿單卓一臉“你說的是漢話嗎還是什麼其他的話為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懂”的表情,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在傻呆呆的愣了一會兒以後,也點了點頭。
“你說的話,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聽起來這樹確實可惜。你既然想看看它,那我也陪你看吧。”
於是一壯一瘦兩個孩子都仰起頭,望著那空無一物、枯黑焦灼的枝頭,默默地站了許久。
賀穆蘭在聽完他們的對話後就屏住了呼吸,也悄悄的往那枝頭看去,結果也不知道是角度不對,還是眼神不夠犀利,左右看了幾遍,也沒找到那個花苞,隻得作罷,慢慢地倒退著離開了他們的身邊。
她似乎有點了悟為何即使是皇帝親自下令抑佛,沙門又有那麼多不利政局的弊端,可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的去信仰了。
在那一瞬間,連賀穆蘭都有些感動,對於這些沒有飽受過現代“心靈雞湯”灌溉的古人來說,這樣的話,是多麼的玄妙,又多麼的能打動人心。
你看,連阿單卓不都已經被感動了嗎?
.
這一日,三人一起在一家食館裏吃飯。
“咦,用布來換嗎?”愛染看著賀穆蘭熟練的從馬背上拿出一袋糧食,換了幾碗熱乎乎的湯麵,又要了幾碟小菜,眼睛睜的極大。
“是了,你們都是自給自足的,大概沒下山換過東西吧?”賀穆蘭笑著說,“糧食不夠吃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再怎麼得道的高僧,飯總還是要吃的吧。
“糧食都不夠的時候,我師父就會差我三師兄下山化緣。”愛染有些懷念的說起自己的師兄。“我三師兄非常會化東西,每次他下山,都能背不少東西回來。”
“……托缽求布施嗎?”賀穆蘭隻能想到這個。
“嗯,有時候是缽,有時候是口袋。”愛染喝了一口湯麵,從喉嚨到胃都一下子溫暖了起來。
“我們僧人求布施,卻不是乞討,想要人施舍,是為了建立起一種關係。怎麼說呢……”
愛染煩惱的想了想,用另外一種說法說了起來:
“你看,你和我,若非有‘緣’,本來該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麼交集。我們‘化緣’也是如此。我們托缽而求,看似是在向別人乞討什麼,其實是在給別人一份行善的機會。在施與別人‘善’的時候,內心會獲得滿足和歡喜,自身便會收獲更多的‘善’,而這份歡喜和‘善’,會給人帶來好的果報,讓布施者也得到‘因緣’”
愛染捧著碗,小小的喝了兩口。
“那米糧和別的什麼東西進了我們缽中時,不是將他們和我們連接了起來,而是將布施者的善意和即將到來的好的果報聯係了起來,這豈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我們化的不是東西,而是勸人行善的機會啊。”
“小沙彌口才不錯。”賀穆蘭點了點頭。“若是陛下沒有下令僧人還俗,我覺得憑你化緣的本事,應該也餓不死。”
“這是我三師兄說的。”愛染笑了笑,“他每次下山時,都不說自己去‘化緣’了,而是說‘我去勸人行善’了。”
“……是個人才。”賀穆蘭點了點頭。“所以,你身前一天到晚綁著不離身的包裹裏,其實裝的是你的缽嗎?”
看形狀確實圓圓的,而且也不能顯露於人前。
“不。”愛染拍了拍肩膀上的包袱。“這是我師父。”
“原來是你師父……等等,什麼?你師父?咳咳咳咳……”
賀穆蘭差點被自己口中的麵湯嗆到,“什麼你師父?”
不會帶著一個腦袋吧!
那也太驚悚了!
“是。這裏麵裝著我師父的遺骨。我師父圓寂後,我聽從他的遺囑將他化了,帶下山來。我師父在報恩寺裏出的家,後來才去的雲白山,按照規矩,我要把他的舍利送回報恩寺,放入浮屠裏。”
阿單卓本來隻是邊吃邊聽,猛聽見那個自己幫忙拿過的包裹裏居然是人的骨灰,一口湯麵頓時從鼻孔裏噴了出來,嫌惡的賀穆蘭差點沒跳起來。
“阿單卓你太惡心了!”
“對不起,我我我嚇到了……”
“不過是骨灰,有什麼好嚇到的!”
“可是愛染有時候拿它當枕頭啊!”
“……”
也許是有愛染一路不時的冒出驚人之語,也許是多了一個人後多了不少事情,這一路走走停停追追趕趕,居然也不無聊,終於過了十天左右,他們一行人到了東平郡的平6——愛染要去的目的地。
賀穆蘭一行人進入平6的時候,很快就感覺了有些不對勁。
這地方從愛染的介紹,是個佛風頗盛的地方,就在一地之內,有報恩、徐林、緣來三座寺廟,僧眾也不少,且寺廟中有田地供養,自給自足,並不十分清苦。當地的百信篤信佛教,常常入寺拜佛,參悟禪意。這裏的百姓性格溫和,對待外人也很和善,是個民風極好的富庶之縣。
但賀穆蘭等人進了這裏,卻發現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非但如此,每個人行走間都非常倉惶,看到外人更是連頭都不抬,腳步匆匆的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