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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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無光的箭台上,花木蘭和阿單誌奇並肩坐在了一起。
花木蘭知道這次被火長看到,就不會是一句“你看錯了”能夠敷衍的了。
嘁,麻煩!
這位火長大人還真是不依不饒的很。
“你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實力呢?”
阿單誌奇是一位典型的鮮卑漢子,皮膚在大漠的風沙下被吹得幹燥皸裂,即使再溫和的聲音,在每日訓練的吼叫中也變得難聽起來。
每個在大漠風沙中從新兵做起的小兵,嗓子都不會太好聽。
花木蘭沉默了。
她本就是整個營中最沉默的那種人。
“為什麼呢?”阿單誌奇再一次追問。
對於阿單誌奇的質問,花木蘭知道拖不過去了,所以她靜靜地答道:
“我不想死。我不想去先鋒營。”
那一瞬間,阿單誌奇像是突然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進北方邊關的先鋒營,是多少軍中男兒的夢想。
中軍的鷹揚,右軍的虎賁,左軍的驃騎,三座先鋒營,幾乎是軍中所有人仰望一般的存在。無數次的陣前衝殺,他們就是大魏軍中的一盞明燈,是大魏的一竿旗幟。
三軍所在,戰無不克。
這真是十分讓人生氣的事,對於花木蘭“我不想死”的話,他隻感到了深深的厭惡感。
之前所有對花木蘭的體貼想法,對花木蘭“也許他有什麼故事”之類的偏斜,一下子全部丟到了陰山之外的大漠裏。
阿單誌奇之前對他有多少期待,如今就有多麼厭惡。
“你說你怕死?你怕死還練什麼箭!”
阿單誌奇憤怒的站起了身,像是看著一隻臭蟲那般看著這位火伴。
擁有這樣的天賦,怎能畏戰?!
“不是怕死,是不想死。”花木蘭琥珀色的瞳子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溫柔。“練箭,是為了增加活下去的機會。”
真是見了鬼了!
他居然覺得說著“不想死”這種話的花木蘭眼神十分溫柔!
“這有什麼區別?!”
有誰說了去先鋒營就一定會死?!
更何況,他們這些世代為兵的軍戶,早就已經有了“不死在婦人懷裏”的覺悟啊!
“火長,你聽說過漢人‘玉碎瓦全’的話嗎?”
花木蘭仰視著站立起來的阿單誌奇。
“沒有!你以為每個人都有個會寫字的舅家嘛!”
“我很小的時候就曾聽過這句話。”
“我們對上蠕蠕很少失敗,但即使如此,我們的犧牲也從來不比蠕蠕少。在大可汗的眼裏,我們是堅硬的玉,蠕蠕人是泥土磚塊般易毀的瓦礫。隻要大軍所出,蠕蠕就會土崩瓦解般被滅成灰燼……”花木蘭揉了揉額角。
“但無論是玉碎還是瓦碎,這種悲劇都是相同的。”
他站起身,望向了天空。
“我啊,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哪怕斷了手,斷了腳,我也要活著回家……”
他就在阿單誌奇不屑的眼神裏,保持著這種挺直脊梁仰望的姿勢,像是對著天空說話一般的喟歎道:
“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我的死會改變家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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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單誌奇失魂落魄的回去了,他今晚受到的衝擊,幾乎顛覆了他的價值觀。
他的兄長死於戰爭,他的父親死於戰爭,他的爺爺死於戰爭,他的祖祖輩輩都在打仗。他從小被教育要勇猛,要悍不畏死,要為大可汗盡忠。
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是英雄,是大魏的驕傲。
他也有兒子,隻要他還活著,家中沒有失了軍戶的身份,一旦他的兒子到了打仗的年紀,勢必也要走上戰場。
這就是軍戶的宿命。
他知道花木蘭的想法是不對的,卻又指責不出任何話來。
為什麼已經從了軍,上了戰場的人,會說出“我不是怕死,而是不想死”這樣狡猾的話呢?
這就和問偷東西的人“你為什麼要偷竊”,得到的回答卻是“我想要”而不是“我為什麼偷”那樣的感覺一樣啊。
死掉的話,會改變家人的生活嗎?
說什麼傻話啊,那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不是嗎!
阿單誌奇堅定的信念因為這一夜的談話而徹底亂了。
這個原本渴望著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男人,在握起刀戟的時候,也會開始想象。
他會想起他死了以後,他那才三歲的兒子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會想他的妻子,那個笑起來眼睛明亮的鮮卑姑娘會不會改嫁他人,成為別人家的新娘。
他的大哥已經戰死,他的父親也是。若是他也死了,他的阿母誰來侍奉呢?
一門男丁全部戰死,軍戶是要失去傳承的,在阿單家族,沒有了軍戶的地位,連出門都會被人瞧不起。
在戰場上想起生死的問題,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像一隻凶猛的野獸被拴上了韁繩,磨礪過的寶劍折了劍鋒。
……
……
……
“艸!老子想那麼多做什麼!”阿單誌奇麵目猙獰的斬下一個柔然人的頭顱。“老子不殺人,能活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