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我也常想起當年她剛出道時《滾石》雜誌對她那鄙夷不屑的評論,說她的磁帶可以不用買。事過境遷之後,這樣的話顯得是多麼的不公平,又是多麼的可笑。而今,誰還敢這樣說嗎?多少女歌手要坦白甚至驕傲地承認汲取了凱特·布什的營養,自己的歌聲裏有凱特·布什剝離不掉的影子。
於是,我便想到這樣的一個問題:在一個本來由男性主宰的硬性搖滾歌壇裏,女子搖滾歌手的出現並夢想取得成功,該是多麼的艱難。比起女作家、女畫家、女導演來說,女搖滾歌手的確更艱難些。因為無論女作家也好,還是女畫家女導演也好,她們本人都可以躲在自己所創作的作品的背後,用文字或用色彩或用影像來曲折迂回,即使我們能夠看到她們印在書上本人的玉照,也隻是她們化妝過的,有了有意或無意的遮掩,讓人們看著似是而非。即使是那些標榜用身體或用隱私寫作的作家,人們看到的也隻是她們由文字編織的虛幻的天地,而非她們的真人再現。隻有女搖滾歌手不再是間接地出現在我們的麵前,而是最為直接的將她們的性別昭然若揭,自然,她們的壓力就會更大。作為女搖滾歌手,她們除了要用自己的身體在舞台上去和男搖滾歌手去做一番殊死的搏鬥之外,再有的便是用自己與男子不同的聲音了。
可以說,從某種程度上她們是以自己聲音來抗爭著這個男性霸占已久的搖滾歌壇的,以自己的聲音來塑造自己的藝術生命和形象的,撐起自己眼前一片天空的。
於是,我回想在半個多世紀的搖滾曆史中湧現出來的那些個卓爾不群的女歌手,並自作主張地從聲音上給她們分了這樣幾類——
一類我把她們叫做天籟之聲。無疑,凱特·布什是這類天籟之聲早期的先驅,她把女性最美好也是最特長的嗓音發揮到了極致。以後由4AD公司先後推出的“雙生鳥”樂隊的弗雷澤、“腹腔”樂隊的唐莉、“能者善舞”樂隊的莉薩,以及九十年代出名的托裏·阿莫斯,無一不能追溯出來自凱特·布什的淵源。
二類我把她們叫做渾濁之聲。她們本身的嗓音就具有男性化的特點,又特別有意向男性靠攏或摻雜了男性的特征,而將女性的陰柔淡化或重新處理,在陰性的水中注入了棱角分明而呈陽性的冰塊或泥沙,使得透明的水變了一種新的色彩和樣子。早期參加“地下絲絨”樂隊有傑出表現卻不幸早夭的尼可,應該是這類渾濁之聲的代表和領銜人物。她之後的帕蒂·斯密斯、PJ·哈維和戴·格拉斯,都是尼可的變種或延長線。
三類我把她們叫做寓言之聲。很顯然,這類的代表冰島的女歌手比約克當仁不讓。她是真正女子搖滾的異類,以獨特的嗓音跳出了男女二元對立的事端,越入了機器人和網絡時代的非人化的世界,給人以寒徹肌骨的冰冷物化的感覺,那是一種異化的感覺。物是人非之後,再聽那種非人化的聲音,覺得真正是後工業寓言式的歌聲。
如果我俗一下,將這三類的聲音拿花做一番比較,第一類應該是蓮花或梅花,出汙泥而不染,迎飛雪而獨豔,特立獨行,馨香別致。第二類應該是仙人掌上開的花或鐵樹上開的之類的花,是屬於那種借助於高大粗壯的鐵樹和仙人掌為依托,讓碩大無比的花醒人眼目。第三類則應該是屬於夢筆生花或網絡上用特製的文件製作出來的花,驚世駭俗,與眾不同,色彩濃麗,卻不再以傳統的芬芳來襲人邀寵。
如果真的男人是泥、女人是水,那就拿水來將這三類聲音再做一番比較,第一類應該是清澈而清冽的山泉,是那種出自沒有人煙的莽莽大山裏的泉水,沒有一絲汙染,純淨得如同露水和淚珠;第二類應該是酒,即便不是烈性的燒酒,也該是色澤濃鬱的葡萄酒,即便不是如火般滾過喉嚨,也是灼熱得騰起血花如注;第三類則大概是屬於特別調製出來的雞尾酒,五彩斑斕,味道異常,起碼也該是那種威士忌咖啡之類飲料,是水,是咖啡,又已經有了別樣的狀態和意思,讓你能夠想入非非,也能夠讓你沉醉於迷離之夜。
在這三類女子搖滾歌手中,最能夠代表女性特質的無疑是第一類,而凱特·布什起到了無可取代的先鋒作用。後兩類怎麼說也是在有意無意向強權的男性靠攏、折腰和融合的意思。現在來聽凱特·布什,有時會覺得她的歌聲搖滾的味道顯得並不那麼足,但想一想她在《呼嘯山莊》中那女子高腔鬼魅一樣的嗓音在吉他的伴奏下“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清澈地呼喚出“希斯克利夫,是我——凱西,我回來了……”那本身就帶有原創性的意義,這意義在我看來她是那樣得天獨厚的先天的注定,又是那樣極其豐富的發揮了女性自身的潛質,使之赫赫醒目地孑然獨立於男性獨霸的世界中。她的意義不僅影響在女子搖滾綿延的承繼的脈絡裏,而且在流行樂中也明顯地吸收了她的特點,比如現在流行的莎拉·布萊曼和恩雅,那種清澈如水和高腔入雲,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凱特·布什的影子。隻不過,莎拉·布萊曼是將美聲唱法帶入了流行,恩雅是將民歌化為了流行,而凱特·布什依然堅守在搖滾之中,不那麼願意走流行的路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