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上掉著一塊舊絲絨(2 / 2)

說到底,是地下絲絨出生太早,是個生不逢時又其貌不揚的早產兒。

地下絲絨被世人所重視,起碼是二十年之後的事情了。時間證明了沃霍爾的預見,證明了地下絲絨的價值。因為在二十年中,美國的搖滾幾乎沒有不跟隨地下絲絨的腳印留下來,那印在搖滾歌壇上大腳的深深紋路是那樣的相似。人們才恍然大悟般意識到在朋克遠未出現的二十年前,地下絲絨就如此前瞻性地天才般具有了朋克的特點。他們對後工業時代的冷漠和無序無力感的痛苦的發問,對社會現實泛濫的種種如吸毒、性泛濫、享樂主義、犬儒主義等等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即使到現在依然充滿活力。人們才對搖滾樂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哦,原來搖滾並不隻是單純的音樂,搖滾原來是充滿著批判、內省和呼籲的音樂。隻不過,它的形式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它少了古典音樂的和諧與優美,卻多了古典音樂中不可能有的近距離的現實感,這種現實感也許很嘈雜,很冷峻,但很真實。如果說古典音樂可以滋潤、陶冶人的心靈;搖滾樂則是人心的一麵殘酷卻真實的凹凸鏡。如果說古典音樂是將來自天國的晶瑩的聖水接到我們的心靈裏麵,讓我們的心靈得以淨化;搖滾則是把我們的心中鬱積的汙水傾瀉出來,讓我們的心別被漚爛。如果說古典音樂將人類世界美好的一麵展示給我們看;搖滾樂則是把那陰暗醜陋的一麵揭示給我們看,讓我們更為立體而真實,別光記著往一麵抹潤膚霜,而忽略了還要往另一麵抹開塞露。進入了現代,音樂就是這樣一分為二,互補著我們的生活。

魯·裏德說:“生活被搖滾所拯救。”

這話說得似乎有點兒大。但是現在誰也不會否定搖滾以及地下絲絨的價值和作用了。

現在,人們說,當初聽地下絲絨的人很少,但當初聽過地下絲絨的人後來都拿起了吉他去成功地做了搖滾。

當然,同前麵說的那塊掉在地下室地上的絲絨一樣,這也隻是一個傳說而已。

幾十年之後,我找到了這張封套上印著安迪·沃霍爾那支黑了皮卻依然鮮豔的香蕉圖片的《地下絲絨和尼可》的唱片,有一種恍然隔世之感,時光流逝著不僅一個傳說,更流逝著漸漸被人們遺忘的真理。幾十年前他們所批判的諸如吸毒、性泛濫、享樂主義、犬儒主義……不是輪回般地又出現在我們的社會裏,就在我們的身邊不遠而一點也不過時嗎?

隻是在這三十六年之中,尼可和吉他手莫裏森兩位女搖滾都先後去世,地下絲絨已經隻會如標本一樣存在於這張唱片裏了。

我聽這張唱片,忽然湧出一種奇異的想法。這張唱片誕生的一九六六年,正是我們的“文化大革命”爆發的那一年,同樣作為年輕人,我們和他們在幹著兩種不同的事情。當初我們和他們肯定都認為是有意義的事情。那麼多年那麼容易就過去了,我們的有意義變成了沒意義,而他們的有意義成為了永恒的意義。一代人的青春就這樣流逝而去。

現在再來聽地下絲絨,會覺得他們雪藏了那麼多年似的,新鮮的味道依然清涼如昨,無論他們的音樂哪怕是加入了噪音的先鋒性的實驗,還是歌詞中對現實生活的鋒芒畢露的批判,都讓我們覺得他們先知般在曆史的那一端朝我們訕笑。我不得不回過頭看沃霍爾曾經說過的那句話而重新認識這句話的意義,地下絲絨過去和現在都沒有如披頭士出版過那樣多的唱片,擁有過那樣多的聽眾,但地下絲絨在我看來卻是搖滾的教父,雖然當初誰也不認他們。他們卻實在是一部搖滾的啟示錄,抒寫著一代人直指混沌末世和世相人心的現代警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