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於莫紮特(3 / 3)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輕視莫紮特,大概和看過那部《莫紮特》的電影有關,那部影片沒讓我對莫紮特留下什麼好印象。在影片中,莫紮特似乎總是瘋瘋癲癲的,老是打情罵俏,老是讓人人嫉妒算計。

我對二百多年前的莫紮特一無所知。

我開始對莫紮特有好感,是讀了巴烏斯托夫斯基寫的《盲廚師》一文之後。那篇文章寫得很美,三十多年前,我曾經將它全文抄過一遍,抄它時的那個春雨霏霏的夜晚,至今記憶猶新。夜雨撲窗,悄然無聲,仿佛是莫紮特從遙遠的地方走來,走到我的麵前。是它讓我走近莫紮特,讓我為自己的無知和淺薄而臉紅。

文章寫的是一七八六年維也納近郊風雪呼嘯的一個夜晚。給一位伯爵夫人做了一輩子廚師的盲老人,在他的破舊木屋裏奄奄一息孤零零地就要去世了。在懺悔了一生所犯的過錯之後,他唯一的願望是能夠重新看到早已經故去的他年輕時的戀人,依然出現在早春蘋果花盛開的樹下,向他款款走來。可是當他說完這話,就嘲笑自己這是不可能的,是自己的病把自己搞糊塗了。怎麼可能讓一個盲人重新看見人,而且是看見歲月倒流早已逝去的年輕時光和年輕的戀人呢?頂著風雪,走進他這間小木屋的一個年輕人,卻對他一連大聲說了三遍我可幫你做到!在盲廚師小木屋裏那架落滿灰塵的破鋼琴旁,年輕人坐下,為老人彈奏了一支即興曲。他彈奏的這支曲子太神奇了,在樂曲中,老人竟真的看見了自己年輕的戀人,走在了早春蘋果花盛開的樹下,老人打開窗子,撲窗而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真的覺得就是那芬芳的蘋果花。就在美妙的一瞬間,老人幸福地合上了眼睛。

這個年輕人就是莫紮特。那一年莫紮特整整三十歲。

這實在是一個美麗的故事。莫紮特和他的音樂都是那樣神奇。美好的音樂,能夠撫慰人哪怕創傷再深的靈魂,能夠創造人無限向往卻無法創造的奇跡。我想起歌德曾經對莫紮特的高度評價:“像莫紮特那樣一種現象,實在是無法解釋的奇跡。”

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浸在這個故事之中,我不知道莫紮特為那個盲廚師彈奏的是一支什麼樣的鋼琴曲,卻仿佛聽到了那美妙的樂曲,心久久地在那樂曲中蕩漾。我為莫紮特,也為那個盲廚師而感動。他真是個幸運的人,雖然他的一輩子吃過那樣多的苦楚。但有了臨終前莫紮特的那一支鋼琴曲,他值得了,所有的一切辛酸都融入了音樂之中,化為了永恒的旋律。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擁有他這樣的福分。

莫紮特實在是偉大的,是他才讓那紛飛的雪花變成了早春盛開的蘋果花的。

怎麼可以輕視莫紮特呢?

當然,我們必須擁有盲廚師那樣對年輕時戀人和蘋果花的渴望,對音樂和生活的虔誠,才能夠感受到那一種境界:紛飛的雪花迎麵撲來,才有可能化為溫馨的蘋果花。如果我們夢想著紛飛的雪花飄來最好是大把大把的錢票子,我們臨終前渴望的不是心中珍存的那一份感情,而是如何立下分贓的遺囑……怎麼可以如盲廚師一樣感受出音樂給予他獨特而美好難再的境界?莫紮特便離我們遙不可及,遠在二百多年以後,我們便很難在音樂廳在街頭,更難在家中在心中,和他相逢。

亞裏士多德曾經說過:“各種非理性的情欲,都可以在音樂中得到淨化。”那是指聽眾是如盲廚師那樣敢於懺悔自己一生過錯的人,敢於承認自己心底欲望的人,方才可以讓各種欲望在音樂中得到淨化。我們泛濫著太多擁有高級音響、懂得音響、收藏唱盤、占有音樂家如同占有莊園和情人一樣富有的發燒友,而缺少盲廚師一樣的貧寒卻真誠的音樂聽眾,我們當然很難和莫紮特相逢。

我們當然會輕視乃至漠視莫紮特。我們會如數家珍將許多流星般流行歌星的名字口水一樣掛在嘴邊,而遺忘甚至根本不知道莫紮特是誰。指著莫紮特的照片和畫像,我們隻能說是個外國人。

德伏夏克在布拉格音樂學院執教的時候,不允許他的學生輕視莫紮特。他曾經在他的課堂上提問一個學生:莫紮特是一個怎樣的人?這個學生回答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這樣的回答,我想現在我們很多人會如此所答非所問,司空見慣不會臉紅而隻會無動於衷。當時,德伏夏克非常惱火,抓住這個學生的手,把他拉到窗子旁邊,指著窗外的天空厲聲問他:看到了什麼東西?學生莫名其妙,異常尷尬。德伏夏克氣憤異常地詰問他:“你沒有看見那太陽嗎?”然後嚴肅地對全班學生講:“請記住,莫紮特就是我們的太陽!”

我們是否聽得到德伏夏克這嚴肅而響亮的聲音?

莫紮特是否能夠成為我們的太陽?

我們會有時間抬起頭來望一望我們頭頂的太空還有沒有太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