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於莫紮特(1 / 3)

莫紮特是說不盡的。說不盡的莫紮特本人。不盡的人在說莫紮特。傅雷就是其一。他很喜歡莫紮特。在他的文章中,曾多次談到莫紮特。

他這樣評價莫紮特:“在整部藝術史上,不僅僅在音樂史上,莫紮特是獨一無二的。”他說:莫紮特的“早慧是獨一無二的”。“他的創作數量的巨大,品種的繁多,質地的卓越,是獨一無二的”。開創民族藝術形式的新路,“莫紮特又是獨一無二的”。又說:“沒有一種體裁沒有他登峰造極的作品,沒有一種樂器沒有他的經典文獻。”在音樂的全能方麵,“毫無疑問是絕無僅有的”。一樣又是一個獨一無二!

這評價夠高的。卻是符合實際的。但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評價,傅雷會很讓我失望,因為任何一部音樂史,都是這樣訴說著莫紮特的。

我感興趣的是,傅雷不僅這樣評價莫紮特,而且向我們揭示了許多他自己對莫紮特獨特的體味,有種種新的發現,柳暗花明一般,令我們心頭一亮,讓我們再聽那些熟悉的莫紮特的樂曲,能夠聽出一種新鮮的滋味來。

比如,傅雷說“沒有一個作曲家的音樂比莫紮特的更接近於‘天籟’了。”我還沒看到別人這樣評價過莫紮特。說音樂作品美妙甜美、清新自然,並不是準確的天籟。可惜,傅雷沒有進一步解釋天籟的含義。在我領會,莫紮特音樂的天籟的成分,不僅融入他的作品,同時融入他的心和他這個人的生命裏。他的妻子康斯坦茲曾經說他“作曲就像寫信一樣”。康斯坦茲明白莫紮特寫給她的信裏充滿著天籟。寫信和正襟危坐做文章不同,寫信和一般作曲自然也不同,寫信是一種傾訴,是心中音樂的流淌,在這裏音樂來自心靈,而不僅僅是五線譜。也許,康斯坦茲的話就是對莫紮特音樂天籟的最好的解釋。

莫紮特的音樂才不是做出來的,是真正從心靈深處流出來的。他的音樂如水般清澈明亮。但這水不是自來水龍頭裏流出的水,不是人工製造灌裝出來的礦泉水,不是放入許多添加劑的可樂汽水……而是從山澗流淌出來的溪水。

據說,貝多芬作曲時常常汗流浹背,而莫紮特作曲時卻如寫信一樣輕鬆自然。這大概不是笑話,而是一種真實。一個音樂家可以很有才氣,或非常刻苦,或很有思想,或很有創新……這一切都是可以磨煉的,可以培養的。但天籟是與生俱來的,是融入一個人的血液裏的,就像一朵花該開放什麼顏色就開什麼顏色,就像一隻鳥該長什麼羽毛就長什麼羽毛。有的花天生就開放與眾不同的鮮豔顏色;有的鳥天生就長出不同尋常的漂亮羽毛。

莫紮特的音樂更接近於天籟,或者說莫紮特就是天籟式的音樂家,我很同意這種看法。

傅雷還說莫紮特的音樂“從來不透露他的痛苦的消息,非但沒有憤怒與反抗的呼號,連掙紮的氣息都找不到”。“莫紮特的作品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靈魂。是的,他從不把藝術作為反抗的工具,作為受難的證人,而隻借來表現他的忍耐和天使般的溫柔。”在這裏,傅雷用了一個“天使”的詞來形容莫紮特,我看極其富於特點。一個天使,一個天籟,是傅雷對莫紮特自己獨特的認識和理解,也是莫紮特音樂對稱的兩極。

莫紮特短暫的一生,除了童年還算是幸福,用傅雷話說,短促的隻是“像個美麗的花炮”。其他的日子都是極其痛苦的,貧窮、疾病、嫉妒、傾軋……黑蝙蝠的影子一樣緊緊跟隨他的一生。但是他的音樂呢?在他所有的作品裏,我們找不到一點是對生活的抱怨,對痛苦的咀嚼,對不公平命運的抗擊,對別人幸運的羨慕,或是對世界故作深沉的思考,有意無意地添加一些自以為是的所謂哲學的胡椒麵……他的歡快,他的輕鬆,他的平和,他的和諧,他的優美,他的典雅,他的幽邃,他的單純,他的天真,他的明靜,他的清澈,他的善良……都不是裝出來的,而是自然而然情不自禁的流露。他不是那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式的恬淡,也不是“閑雲不成雨,故傍碧山飛”式的超然,也不是“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式的寧靜,也不是“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式的心境,也不是“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式的安然……他對痛苦和苦難不是視而不見的回避和我們禪家的超度,而是把這痛苦和苦難嚼碎化為肥料重新撒進土地,不是讓它們再長出痛苦帶刺的仙人掌,而是讓它們開出芬芳美麗的鮮花——這鮮花就是他天使般的音樂。傅雷說他音樂表現他天使般的溫柔,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傅雷還說:莫紮特“他自己得不到撫慰,卻永遠撫慰著別人”。“他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幸福,他能在精神上創造出來,甚至可以說他先天就獲得了這幸福,所以他反複不已地傳達給我們。”傅雷說得真好!我還沒有看到別人將莫紮特說得這樣淋漓盡致,這樣深入骨髓,這樣充滿著對莫紮特的理解和感謝。傅雷是莫紮特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