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隔岸聽簫(2)(3 / 3)

我十九歲出國,在巴黎待了九年。畫家頗為自得。唔,這個麼,如果是這樣,畫就不必打開了,我根本就用不著看。評論家麵露微笑,那口氣,卻堅決得不留一點餘地。這是因為,你十九歲就出來了,那時畢竟年輕,還不懂得什麼叫中國。在巴黎九年,也嫌太短,你也不知道什麼叫西方一既昧於己,又昧於彼,想想看,你的畫還有什麼值得我品評的?哪裏還需要打開?

晴天霹靂。發鴦振聵。不僅年輕的畫家被當場震懾,就是我,隔著時空這兩道山高水闊的屏癉,也仿佛聽到當頭一聲棒喝。是呀,是呀,藝術是要用全副生命去擁抱去孵化去激發的,你年未弱冠就離開了家園,你能識得多少東方的神韻?在巴黎泡了還不到十年,你又能掌握多少西畫的奧秘?

如此說來,連十九年的日月都微不足道,張曉風在大陸不過生活了七八年,豈不是更加不值一提?非也。故土情結和藝術精髄,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一個人在藝術的仙山修煉,十年二十載的往往隻及入門,難以抵達上乘境界。而一個人故土情結的孕育與成形,卻是與生俱來,血肉相連。此中因緣是歲月的腳步無法度量的。試看張曉風,她小小年紀就被從大陸連根拔起,故園種種,頂多隻是午夢中如煙似霧的記憶。然而,翻開她多卷本的散文集,任誰也會為她筆下濃鬱的文化愛國主義氣息和靈肉交融的鄉戀而震驚,而感歎!從她呱呱落地,不,從她蜷縮在娘胎,張曉風就已注定屬於唐詩屬於宋詞屬於秦時月漢時關屬於故宮簷前的風鈴江南水湄的春草!雖然後來故園不見了,而故事擱淺在一個多棕梅的島上,但她牽腸掛肚、默默廝守的,永遠有一份超載的鄉愁,和大陸世家子弟的那份煢獨。正如她所袒露的廣即使我化為泥壤,我不死的愛仍會怒生出一叢碧草,奪地而出,守望故園的四季。

今晚,夜深如寐,也如魅。伴著內人的鼾聲,和窗外的月光,月光下的蟲鳴、風吟,我一頁又一頁地進入張曉風的世界,如同潛水員潛人大洋深處的海溝。張曉風說: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篤信它的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了解。如果你有和她同樣的望眼,如果你和她經曆過同樣的情劫,我想,你必定會返身觀照,悠然心契。且讓我在這裏舉出她《矛盾篇》中的一段,作為本文的詮釋,我覺得她的這番獨白,直可看作海外炎黃子孫九九歸一千載不易的心結。張曉風如是說:

行年漸長,對一己的榮辱漸漸不以為意了,卻像一條龍一樣,有其頸項下不可批的逆鱗,我那不可碰不可輸的東西是中國。不是地理上的那塊海棠葉,而是我胸中的這塊隱痛:當我俯飲馬來西亞馬六甲的鄭和井,當我行經馬尼拉的華人墳場,當我在紐約街頭看李鴻章手植的綠樹,當我在哈佛校區裏撫摸那馱碑的焱質,當我在韓國的慶州看漢瓦當,在香港的新界看鄧圍,當我在泰北山頭看赤足的孩子淩晨到學校去,趕在上泰國政府規定的泰文課之前先讀中文……我所渴望蠃回的是故園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拚圖一般聚攏來的中國。

有一個名字不容任何人汙蔑,有一個話題絕不容別人占上風,有一份舊愛不準他人來置喙。總之,隻要聽到別人的話鋒似乎要觸及我的中國了,我會一麵謙卑地微笑,一麵拔劍以待,隻要有一言傷及它,我會立刻揮劍求勝,即使為劍刃所傷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