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隔岸聽簫(2)(2 / 3)

沉鬱頓挫,蒼涼老辣,這就是王鼎鈞,凜然令人想起周鼎漢碑。而我,迄今除了一冊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王鼎鈞散文》,還沒有見過任何關於他的傳記,或報道,乃至一幀照片,片紙手跡,隻能憑他有限的文字作無限的猜想。我還猜想他必定清臒枯勁,像深秋原野一棵鐵爪攫空的老樹,離開大陸固然身不由己,活在孤島更是生不逢時,七跌八撞,遍體鱗傷,拚命死走,唯恐走死,因為憤悱,所以寡合,於是出走,終於旅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萬裏外寂寞鄉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更加想念他的楊柳依依桃花灼灼的中國,禁不住撫膺長歎:啊,故鄉要你離它越遠它才越真實,你閉目不看才最清楚。

曆史有時寫秦篆,有時寫狂草,他說,洞明世事練達人情就是兩種字體都認得。世事洞明易,人情練達難。根本不能用耶穌或孔子留下來的公式推算,反淘汰比淘汰更無情。然而,盡管社會把他折疊了很久,他終於掙紮著打開,竭力從曆史水成岩的皺折裏想見千百年的驚濤拍岸,用一雙異鄉的眼,和一顆火焰般冷峻的故鄉的心。

餘光中比之王鼎鈞又要年輕一歲,赴台時還隻是個看雲做夢的五陵少年,道路也遠比前者平坦,先大學後助教後放洋後教授直至出任台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他左手寫詩,右手撰文,兼擅翻譯與評論。一身而四任,多麼風光呀!

餘光中近年在大陸的名頭越來越響,主要得力於他的散文。如果你對他的散文還缺乏了解,那麼,不打緊,這一時半會的,你也來不及補讀,告訴你一個取巧的辦法,不妨先玩味玩味他散文集的書名。我架上就有他的一套散文選本,分別選自十二個集子,按其順序,是:《左手的繆斯》、《掌上雨》、《逍遙遊》、《望鄉的牧神》、《焚鶴人》、《聽聽那冷雨》、《青青邊愁》、《分水嶺上》、《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憑一張地圖》、《隔水呼渡》、《從徐霞客到凡高》。大師們說,跡緣心起,任何筆墨,哪怕是一幅抽象畫、一幅書法作品,也自有作者的靈魂在,甚至可從中測出作者的福祿榮枯、壽命長短。按照此說,我們當不難從餘氏散文集的書名,感受他一邊聆聽冷雨一邊隔水呼渡的萬斛邊愁。

我曾經遴選過,認真遴選過,餘光中散文中最好的篇什,應屬於那種登高大招的吟嘯。栩栩然蝴蝶,蘧蓮然莊周。浩歌逍遙遊是因為身陷蕞爾小島,而後又被文化充軍去邈渺的異域。舊大陸日隱,新大陸日顯,他鄉易生白發,回首不見青山。可愛的是故國的青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異鄉人的華發不能長保其不白。於是,在一種擊鼓吹簫、三嘯長招的亢奮下,他獨立殘照,一任紐約高處的風,把自己塑成一塊飛不起的望鄉石,石顏朝西,上麵鐫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萊的經典,是一種東方的象形文字,隱隱約約要訴說一些偉大的美的什麼;或?任時間那無情物在他的胸腔燃燒,為了痛苦地歡欣地熱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時間的巨火,火焰向上,挾我的長發挾我如翼的長發而飛騰。敢在時間裏自焚,必在永恒裏結晶。

三人中最年輕的當數張曉風,她生於1941年,去台灣時隻有七八歲。七八歲是一個什麼概念?等等,且讓我在此當一回文抄公,先轉述張曉風說過的一個故事:喏,時間為若幹年前,地點為巴黎的一家咖啡館,一位在法國專攻東方情調油畫的中國畫家,經人介紹,與當時一位大紅大紫的畫界評論權威見麵。彼此落座,略事寒暄,畫家便迫不及待地打開隨身攜帶的畫卷,恭請對方品題一誰都知道,評論家德高望重,慧眼獨具,畫作一旦經其揄揚,身價立馬百倍,退而求其次,即使被他指教一下,如《水滸傳》九紋龍史進被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點撥那樣,也將終身受益無窮一沒想到評論家霍地按住他的手,說:別急,我先問你兩個問題一一第一,你幾歲出的國?第二,你在巴黎待了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