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業明

山花爛漫的季節總會想家。最讓我掛懷的是我的姐姐。

記得姐姐每次送我上學時,都執意要送過山去,然後站在山梁上,揮手,再揮手,直到我回頭見她融進西山那一片花海。

那時姐姐十六歲,穿一件紅白相間的花格子襯衫,遠遠看去,就像一棵開滿鮮花的果樹。

那年,姐姐剛輟學。

姐姐和我原在同校讀書,她上五年級,我上二年級。

每個學期總結大會上,姐姐都要從頭發花白的校長手裏接過一張黃燦燦的獎狀,轉過身向台下靦腆地鞠躬,臉上紅豔豔的。

我和同伴在下麵便使勁拍手。

姐姐臉紅紅的,美麗無比,好鮮豔。

但後來姐姐就輟學了。一天,媽媽話說得很慢:“家裏人手少,咱供不起……女孩家……”

姐姐眼睛紅腫著,像哭過,但我沒有看見。那時姐姐比我懂事多了。

從此,我每次回家返校時,姐姐都要送,很高興的樣子,就像過去和我一起上學一樣。過了山,姐姐一麵靠著果樹,一麵揮手,偶爾有幾片花瓣落在她身上、頭上,陽光下裝飾得姐姐如下凡的仙女,不少路人駐足觀望。

“今年秋收好了,明年我再去念。”姐姐這樣說。

可我知道,從那以後姐姐再沒有翻過山去上學。

家裏人手少,媽媽又長期患病,於是姐姐便天天不得閑,除了幹莊稼活外,她還承擔了一家人的家務活。寒冬裏,她受的苦就更多,一日三餐一雙手得下涼水洗野菜、地瓜、胡蘿卜。洗這洗那,能使上剛從井裏挑來的冒著熱氣的“井溫水”就算是福分,多數時間是敲破水缸的冰,舀出冰水來洗。那水刺骨鑽心。姐姐年年冬天手上、腳上都凍裂一道道血口子,長出一串串凍瘡。娘常心疼得掉淚:“可憐我這個閨女,沒過一天好日子,不到十歲就下地幹活了。”

眨眼幾載過去,我終於考進了中學。那年冬天反常的冷。期終考試的前一天,下起了大雪,雪花鋪天蓋地,風一吹直往人的脖子裏鑽。姐姐卻在這大雪天裏,冒雪跋涉三十多裏路來學校找我。她雙手捧著一雙新棉鞋,對我說:“天要冷了,你一天到晚坐在教室裏不動彈,手腳會凍壞的。

姐姐把養了一冬的豬賣了,除還債還剩下點錢,就買了幾尺布做雙棉鞋給你。”我低頭一看,她腳上仍是那雙破舊的布鞋,那雙去年穿過的帶補丁的線襪。我一陣心熱一陣心酸,一滴熱淚砸到了那雙新棉鞋上……“姐呀,這大雪天,你不該來!”她蒼白的臉上浮著笑容,說:“下雪暖,化雪寒,等明兒化雪了天更冷,快要考試了,你正好穿上。

看你的鞋快露腳指頭了。”她讓我換上新棉鞋,拿起我換下的舊布鞋說:“讓我帶回去補補再穿。”說著包起我的破布鞋,連歇也沒歇就往回走了。天黑之前她還要趕回家,還有三十多裏風雪路……數日後考試結束,學校放寒假了。我打點行裝興衝衝地上路回家。可剛走出校門,就見路上的積雪已開始融化,滿路冰雪泥水。低頭看看腳上的新棉鞋,心裏嘀咕:這是我有生以來穿上的頭一雙新棉鞋,怎能忍心讓泥水冰雪弄髒了?走完三十裏泥濘雪路,這鞋不就完了嗎?我毫不猶豫地脫下了新棉鞋,提在手上,雙腳踏向那滿是冰雪泥水的大路。路上行人多,雪給踩化了,雪水爛泥沒到腳脖子深;有的路段行人稀少,雪沒全化,踏上去像走在沙地上,倒比泥水地好走。可太陽剛偏西,路麵上的雪水爛泥就又凍成冰淩了,踏上去哢嚓、哢嚓響,像踩著一堆堆玻璃碴子。開始還覺得路上的冰雪泥水鑽心般的涼,腳還知道疼,可三十裏路跑下來,腳既不知冷也不覺疼了,似乎已不長在我的腿上了。母親心疼地罵我:“又犯了憨勁!”姐姐一聲不響地跑到堂屋裏,忙著要燒熱水給我暖腳,母親說,“不能使熱水。凍狠了的手腳使雪擦,擦暖過來才不會留下傷。”姐姐忙去院裏鏟來一盆雪,她捧起我滿是血印的腳來,抓起一把潔白的雪,使勁地揉搓,從腳麵揉到腳底,從腳後跟揉到腳指頭,直到我又感到雙腳熱辣辣地發疼……在那幾日裏,凡見到我的親戚、鄰居沒有一個不罵我“憨”的,隻有我姐姐默默地用愛憐的目光看著我。別人說得實在多了,她才不平地說:“我弟一點也不憨!你們不知道,他是為了我,知道我做一雙棉鞋不易!”說著她竟嗚嗚地哭了起來:“是我這雙棉鞋害得弟受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