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戲劇性的反諷。主人公是洋洋自得的,自我陶醉的,以為自己得到了快樂的勝利,但僅僅是一個假相,最倒黴的還是自己,有點喜劇色彩。另一種現象是自己為之努力奮鬥,千辛萬苦得到的結果居然是一錢不值,有點悲劇性。魯迅的《阿Q正傳》便是典型的例子,阿Q經常得意於自己的小快樂,以這種小快樂去抵抗人生中的各種侮辱。
3、命運性反諷。主人公實際是有許多自我成功的機會,時代、機遇、人際關係都有利的,但最終因自己的個性,一些偶然的因素而失敗,是一種命運的戲弄。這種現象在生活中也是普遍的,文本中例證也是極多的。哈姆雷特實際上便是一種性格悲劇。《水滸傳》中林衝、潘金蓮都是一種性格悲劇。
4、嘲弄式反諷。在中國應叫買犢還珠。通俗說是抓了芝麻丟了西瓜。先給定一種藝術幻象,然後製造人物、事件去破壞原有的藝術幻象。手法上似乎是瀆神策略,由於先後的距離,反差產生的效果,是否有些做法自斃,不能自圓其說。中國古時候有一個笑話,說一個人拿了一根竹竿進城門,橫著不能進,試一試豎著進,也進不了,旁邊一個人說,你真笨,這還不好辦,拿著竹竿,撅斷成兩截拿進去了,你看我多聰明。
反諷語象是詼諧幽默,內指是一種智慧,過去說這種語言的味道叫諧趣。這種反諷似乎在古代笑話中多一些,今天的文風講究的是冷幽默,不動聲色的。我以為反諷不要追求表麵的熱鬧,而應該講究更深層的意蘊,要有智慧。
雖然反諷語象也是意象類型中的,但二者差別很大。意象的正麵含義多從描寫狀態,從直接感悟層麵獲得,直觀表現性強,即使在一個反諷語境中也仍然少不了意象的正麵值,少不了意象作為表達的顯示。但反諷我們去理性地思考,是一種語象中意義瞬間給出的,而且是租借的革命,那麼反諷僅僅是在該文本中完成一種語義革命,因而它必須是智慧的,是一種理性的方式。如果一個人隻是本性的好逗樂做做滑稽表演,那和本義上的反諷是有差異的,反諷的語義必須改變,顛倒語意。這兩種語意是需要比較、反思、鑒別的,因而它又含有一種語義創造,它和意象的語義創造不太一樣,它是建立在批判、重新認知之上。至少作者本人認為他找到了一種真正的真理。
另外,我主張反諷表層的語態應該藏起來,做到真正的含而不露。沈從文是一種優美抒情的文風,他有沒有反諷呢?有,是一種深藏在語言背後,人物與事件,環境與故事的組織過程中含有的反諷意蘊,《丈夫》中老婆為妓,小人物的無奈,老七和丈夫麵對水保,這三人之中就是一種反諷關係,水保睡了老七請丈夫喝酒。老七在水保和丈夫之間要保持一種平衡,隱深的諷喻,以一種人生的農民式智慧對待這種尷尬,互相都是偽裝的,愚弄自己。可以這麼說,一個有思想有智慧的作家在他的文風裏一定藏有反諷。隻是有隱和顯,深和淺,冷和熱的差別而已。
第三類,純客觀語象。這一點在語調中已經談了,但這裏要區別一下,作為語調,重在講情緒的控製,如何使語言高度抽象,讓人們看到一種壓抑後的反彈,這種被抽空和擠壓、濃縮的語言,本身是一種變調。在語象中談它居於兩點:第一點,言語被水洗得幹淨發白以後,在文本中它的組織便有機械、木偶似的味道。A拿起杯子,站著默不作聲,甚至互相不看一眼,他們倆人漫不經心地混在人群裏,好像不在一起。A喝了一點,X沒有喝,他甚至把杯子放到櫃台上……A望著空處,朝著櫃台或天花板。這一段話是隨意從《去年在馬裏安巴》中摘取,A和X倆人和木偶人沒什麼差別,文本中全是這種狀態,作者要的就是這種語象笨拙機械效果。第二點,言語既然已抽空到了白骨厲厲的樣子,在毫無情感中拚裝組接,給有一種裝飾性的怪異。表麵看來主觀沒有了,而實際在文字的背後強烈地含有一種人工技術的意圖。簡單說,情感是在文字背後發揮作用。因而我們不能望文生義地說,純客觀沒有情感,高度抽象,沒有傾向,消解意義,高度符號的語言是一種死人語言。這種語象提供的是另一種審美格調。理論意義上講,是一種真正的行為摹仿,取消動機,把人與人的結構關係拆解,使任何人都處於平行位置,也不設製中心位置,嚴格地不進入人的內心,不泄一點人物內在的秘密,這樣我們千百年來的邏輯關係地理解人物也就被拆解了。
第四類,語法式語象。語法式語象是中國古典語言中特殊存在的,一方麵,一詞兼多種功能,例如衣是名詞,但古代多作動詞,這種習慣還保持到今天的使用中。另一方麵,每類詞有它固定的語法功能,如名詞做主語,施動者,做賓語受動者。一個句子中有不同性能的詞在中間充當形象作用。因而語象是充分考慮他們的特點而構成言語的特殊的效果。在湘北土語中有,你木在那裏呢。還牛著,香了一屋子,其中的木,牛,香均是名詞作動用,如同古漢語中枕字隻作動詞,兩和衣這兩個詞古代絕大多數隻作動詞用。這在口語中常見,如打發一堆日子。你倒文化了。悠一嗓子。堆,文化,悠都是詞性話用。沈從文在《鳳子》中,秋天的節候華麗了這一片大澤。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華麗、肥沃也均屬詞性活用。一個詞語功能上的活用這是漢語的特征,有一種特別活畫出這個語象的另一個不同的麵貌。
更重要的是詞語在句子中成分的功能性,例如說主語作為施動者,賓語作為受動者。它都由名詞充當。名詞的穩定性。動詞作謂語它的連帶力量有多大,怎樣保持它流動的形象。形容詞表示狀態,這狀態是修飾還是補充。每一個詞都有功能形象,它作為成分時又是一種性質的表達,例如一個動詞做謂語,能帶動幾個賓語,通過測試能知道它的驅動力。介詞看似無關緊要,但用得好它有關節之妙。如同韌帶,能使句子行雲流水,曲盡其妙。一般文勢舒緩的文本要特別注意詞性,注意虛詞的連帶作用。換成氣勢雄深的作品便要注意實詞的處置,特別是動詞的力量。魯迅在寫皺一詞,幾換其語象但活畫其精神,如寫方玄綽,凡有臉上可以打皺的地方都打起皺來(《端午節》)。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祝福》)。郭老娃,臉上已經皺得如同風幹的香橙(《長明燈》)。一個皺是詞性很活的,可以使用不同詞性,動詞、名詞、形容詞。皺得眉頭,打了一堆皺子,皺皺地眯上眼。也可以換意義相同而語象不同的具象,如核桃與香橙,還橘皮。在詞性與句子成分中還一個特別要注意的悖論:重複與絕不重複。我們選了沈從文恰到好處的幾例重複,白先勇《遊園驚夢》中錢夫人啞嗓子那一段必須要重複,他重複是狀語和謂語,謂語重複是常見的,沒人敢把狀語重複那麼多。因而重複自有妙用。但是,有時一句話一段甚至一篇中絕不能重複,而且他僅僅能出場一次,避開相同語象的目的,是讓文本產生錯雜之美。詞組不要重複使用,甚至相同結構的句子也不要重複使用,在一個文本之中盡可能多提供新的語象,新的句子形式,新的組詞關係。甚至不惜采取特別手段去反常規。經典的例子我們看魯迅的,院子裏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這是重複。(楊二嫂)張著兩腿,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裏細腳伶仃的圓規。這個細腳伶仃的圓規在魯迅的小說裏永遠也沒再出現過了。有些語象被人們常用過,我們要改造它,把頭伸得鴨子似的,誰都會說,魯迅卻另有妙用,改成了生成轉換語法: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這種延長手法便有了特別好的效果。
第五類,後設性語象。這是從漢語習慣而言說後設的含義,其實西方語言不是這樣,他們原本按時序而言就是後設性語言,而漢語從來就是非後設性語言。先從非後性談起,中國文字要求在一句話內說清楚,否則就是拖泥帶水。舉例說,我看見她在風中慢慢地倒下了。這句話極為常見,他指稱的意義也是一次性確定完成了。不必前加後添的,也不會因為後麵出現新語詞而改變含義。這是非後設性的,日常生活要求我們一次性說清。但文學言語要改變他使之成為後設性的,她倒下了,在風中慢慢地,我看見。這個句子便變成後設性的了。因為她倒下了。句子的核心意思已經完成,但並不完整,便添補了一些成分狀語,在風中慢慢地。這個狀語便是後設的。不僅如此,我把主語也後設了。我看見。這樣一來等到句子完善以後,句子的中心意思卻因為後設意思全都改變了。英語中多是這種後設狀語,所以我說在漢語習慣中沒有後設,在表音文字中使用後設,多從句是他們的語言習慣。後設性語言的特點:一是語象的連綿感,意義氛圍是句群全部出現而獲得感受。二是前語言出來後,繼續增設的句子必須是前句中沒有的,它創造新意,使人意想不到的。通俗地講是讓句子翻出新意來。三是從我們創作而言,整個文本都應該具有後設性的創造。為什麼呢?因為當下的寫作時,我們前麵已有了無數寫作,明顯的例子是魯迅的鴨脖子描寫一句。魯迅在《藥》中便是後設性寫作。這種後設性句子,已有古例,如《紅樓夢》中,隻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麵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這是劉姥姥初進榮國府看到的。按傳統寫法這個少年應該在長句的末尾,而少年之後用了四個分句描寫。這四個小分句便是對少年的後設性描寫。不足的僅是這個後設句不怎麼高明,是一種套話式描寫。後設性語像是一種句子技術也是一種思維藝術。文學性言語,一方麵是通句子之間關係,即句群獲得意義。另一方麵是句群構成的語境形成獨特風格。單純的詞、句僅是詞典和語言庫裏的東西,後設性言語使其在文本中形成一種特定的氛圍而獲得特有意義,同時要注意到前一句中心項,與後句的聯係應該成為一種表現關係然後擴大到段落章節,這樣便成為一個表現鏈。
言語的形象是不一而足,任何列舉都會是不完全列舉。我們還可以列出象征語象,荒誕語象,意識流語象(有專章論述),文言語象(歸於後現代寫作),符號語象等等,上文已就語象的組織化及分類大體講了五類,語象構成的方法我們也說四種,從根本上說,語象和語調也是不可分的,分開講僅是在於透析它們各自的特點,還有一點,在講語象和詞調既是對象的形式的闡釋,同時從每一個言語現象的產生中,組織過程中我們也看到的方法,其實原本也沒有什麼絕對獨立於語言之外的言語方法。方法即它自身的構成。需要補充的大略還有三點:一點是原初化;二點是極態化;三點是陌生化。關於原初化,我以為找到語言的源頭,最早的言語一定是有表現力的。其一使用詞語的本義,曾在最早的語言環境中使用過的言語。其二盡量用來自於民間,同個人生命曆程中記憶的言語。關於極態化。這種語象手法的產生主要因為每一種語言都已經運用了千百年了,被充分的意識形態化。平常的語言表現不夠,必須采用超量、增值極端的方法來使用言語,有點類於轟毀的手段,言語信息爆炸一般地湧動,疊加,使密度超常。西方西蒙的言語方式便是超常的,極端的,如《弗蘭德公路》就是如此,國內莫言的部分作品也是讓感覺極端化,如《歡樂》。關於陌生化,這是俄國形式主義創造的一種手法。由什克洛夫斯基《作為手法的藝術》中提出,藝術的程序是事物的反常化程序。反常化,葉氏原意是新奇,意外。因少寫了一個詞母H,誤傳後葉氏解釋使之產生了一個新詞,英譯中是間離,疏離,中譯習慣使用陌生化,人們的日常是機械的,對事物麻木失去了感覺,像機械一樣已經自動化了。那得重新喚起對世界的新奇感。例如人走路散步是自動化的,而跳舞則是對步行的反常化。簡單說,陌生化是尋找語言截然不一樣的,人們有新鮮感的東西,具體說用個人地方言語,使用該詞人們不常見的含義,改造外來語言,並置反差很大的詞語,不按習慣和規範組織言語,有意破壞一些審美常規。當然陌生化手法不僅限於我說的六種方法,得視具體語言環境和語言自身的特點而定,通俗地說,必須對我們日常常規語言進行改造,從而產生一種新的審美效果。我補充的三點是就三個方麵說,就其本質而言實際就補充了一種,那就是陌生化原則。陌生化作為藝術語言的創造其實是一個原則,它的手法是多樣的。有時候它也是對當下的寫作語言的一個鑒別標準,因為今天的語言平庸,日常化,意識形態,毫無特色。這是值得我們漢語民族整體反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