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角色的功能與類型(2 / 3)

第四,角色是窺視人性的鎖孔。一個角色的性格必定是他本性的外顯。例如冰山的白色山尖隻是人生外部的一點點,那人生最深刻的部分,最隱秘的部分一定是藏在海水裏,那浮現的白色冰山是性格,性格作為人性表露的一個塔尖。格賴姆斯婦人的性格是忍耐,是逆來順受。這個性格表露的是人生的什麼,是婦人極大的善良,極端的奉獻。傑克和兒子所表露的是自私、貪婪,還包括邪惡。《普魯士軍官》是一篇揭示人生極端的例子。黎明在公路已行進了30公裏演習,山地漸漸悶熱,上尉帶著傷痛在行進途中,他身材高大,40歲,英俊的騎手(小說開篇著意突出了他的形象美好,連勤務兵也讚賞他),他的勤務兵就像他的影子一樣跟在隊伍裏。上尉的臉色精神、堅韌、緊張,眼睛有冰冷的光,一種冷酷的英武。他年輕時欠了一筆債,影響官運。至今隻是一個步兵上尉,也沒有結過婚,他發怒像個魔鬼但不虐待部下,士兵怕他,但不討厭他,他是一件無法逃避的事物,他對勤務兵冷淡、公正,僅僅執行他的命令而已,後來漸漸有些變化。

勤務兵是一個22歲的小夥子,中等身材,飽滿結實,剛長出短須,身上洋溢著青春氣息,他眼睛不思考,隻感性地生活,上尉漸漸意識到這個朝氣蓬勃的小夥子在他身邊,便讓人感到年輕人的爛漫、溫暖,反襯出軍官的呆滯生硬,上尉緊張、僵硬,沒有生氣,而小夥子卻悠然自樂,年輕人有某種氣概讓這個上尉生氣,他不想在勤務兵的影響下變得活躍。他可以換掉仆人,但沒換。士兵隨意、強壯,一種氣質,無牽無掛的士兵充滿自信的朝氣,這讓上尉十分惱火,有一回葡萄酒打翻了,軍官咒罵他,眼裏有藍色的怒火,勤務兵嚇壞了,他產生了驚訝的茫然。從此,士兵不敢正麵對著上尉,眼睛從背後望著他,士兵希望三個月服役期滿,他能自由地做完仆人。他服侍上尉一年多了,對工作得心應手,他服從上尉,天經地義,他在一種工作關係中,現在發生私人關係,他像頭被捉的野獸必須逃走。上尉是高貴的上等人,有頑固的自我,雖有軍紀,但還是易怒,士兵天性舉止,自然流露,帶著熱情,上尉很惱火,不間斷地發出命令,對士兵發脾氣,士兵一刻不閑著服務上尉,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他大拇指上有一塊疤在年輕褐色的手上,是伐木中斧頭砍的,上尉對這塊疤生氣了,士兵不在時他坐立不安,士兵在眼前,他便用折磨的眼光瞪著他。上尉對士兵的身體、眼神、姿態非常不滿,常用語言挖苦,指責士兵沒正眼看他,士兵看著他,他把眼神收斂,上尉把一隻沉重的手套扔到士兵臉上,看著他一雙黑亮的眼睛,點了火一般燃燒,時間隻有兩個月了,年輕人保全自己把上司當權威而不當活人對待,盡量避開不產生個人仇恨。在經常受罵以後,他壓著怒火,等待離開軍隊。士兵有許多朋友,都喜歡他,他卻孤獨,上尉惱怒得瘋了似的,讓士兵害怕。

勤務兵有一個戀人,山裏淳樸的姑娘,他們一聲不吭地散步,他用手臂拖著她,戀愛讓他把上尉置於腦後,這更刺激了軍官,上尉竟動手用皮帶打了士兵,他覺得過分了,便找了一個女人去度假,度假後回來,他吃晚飯,士兵不在,他覺得手指尖的血一點一滴的在燃燒。士兵回來還是那個自在的樣子,上尉慢慢地吃飯,士兵等著,他想收完盤碟出去。上尉說,今晚不能出去,明晚,今後不許出去,你耳朵為什麼夾一枝鉛筆。士兵準備給戀人抄詩。他默不作聲地收盤子,在門外刷洗,上尉從背後重重踢了他一腳,盤碟全摔壞了,他扶著樓梯,女仆人發呆地望著。軍官進屋把一杯酒喝幹淨。士兵進來,他繼續逼問,耳朵上放一枝鉛筆幹什麼。而且是反複逼問,士兵隻好一一說清。他在折磨士兵中多少能輕鬆一點。上尉獨自時,內心矛盾極了,他極力想克製這種東西,第二天良心受到震動。否認以前發生的。士兵晚上迷迷糊糊地受了極度刺激,喝了一點酒昏迷一般睡了。次日軍事演習,士兵胸口劇痛,但新的一天,他還得執勤。他忍著傷痛去為上尉服務,他堅持著,這個世界隻有他和上尉。在傷痛中他要堅持:必須搭救自己。他隨上尉出發了。喉嚨幹渴,他發著燒,他在山野叢林中單調行軍。在大路邊遇上了農舍,士兵們都去喝水,上尉注意著勤務兵,他不敢動,覺得自己不存在了,這個早晨他沒有位置,自己是一切事物中的空白,上尉在馬上趾高氣揚,中隊翻過了山,農人用大鐮刀割草,士兵覺得自己活在夢幻之中。到了一個山坡,勤務兵頭暈,覺得影子也不真實,植物香味不濃,讓人透不過氣,樹叢邊羊擠成了一堆。隊伍停下來了,士兵們在一個山頭休息,遠處有條小河,一隻木筏,他覺得自己快睡著了。突然看到山間一片狹長麥地,上尉騎馬在跑,打信號旗的士兵跟著,那馬最後上了陡峭山路時,怒火在勤務兵的靈魂裏燃燒了。

上尉在馬上指揮這一支隊伍,一支軍隊給他的英雄感、自豪感,他的勤務兵在隊伍中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有三個士兵抬水,樹下一張桌子,上尉召喚自己的勤務兵,到我的旅店去給我拿酒,快一點。勤務兵在怒火中服從命令跑下山但他心裏聚集成了一個內核,一個年輕生命的全部精力,他累壞了,跑回來完成了任務。他堅持著,絕不讓別人撕成碎片,這裏他的自我,堅定的自我。陽光,樹林,綠地,巨大的樹幹,有砍過的樹樁,勤務兵給上尉開了葡萄酒,兩個憤怒的人接觸了,上尉退步了,他喝著酒,又撕一片麵包,年輕人怒火的眼睛注視著他,上尉絆在樹根上,仰天倒下,鋒利的樹樁尖頂著背,勤務兵跳上去用膝蓋壓著上尉,用手使勁按著下巴,軍官身體抽動了。鼻子出血了,他就這麼喪命了,那個踢他欺侮他的人。他內心輕鬆滿意了,他匆忙把屍體藏起來,士兵坐著,他自己的生命也在這裏終結了。他看著中尉在指揮,他必須走,不然他們會追來。他騎上馬,看看農田、樹叢、村莊,他離開了日常生活,他進入了一個風景迷人的地方,頭昏,從馬上掉下來。在又熱又燒的狀態下,他看著馬跑,他和這個世界事物的最後一點聯係。他不知什麼時候清醒的。有人在敲打他,上尉血糊糊的臉,他又一次昏過去,再睜開眼,是陽光,小鳥,充滿可愛生命的風景,他看到了鬆鼠活躍的叢林,他在地上爬行,在尋找,看到黑色頭發的女人。他進入夜空,黑暗幽靈的影子在包圍著他,軍隊的痛苦,上尉的仇恨,都產生在痛苦中,又轉變為更大的痛苦。這個早晨他完全清醒了,看到了壯麗景色,群山天地間,一切美好都在,但正是他失去的東西。三個小時後,士兵們找到他,活著,晚上在醫院裏死去了,他腿上全是傷痕,兩個屍體放在一起:上尉細長白皙,僵直安息,另一個還是年輕朝氣,隨時都會從睡覺中醒來。我這裏把一切細節都錄下來,盡可能把角色的行為、表情、環境以及內在衝突都呈現出來,篇幅長一點但目的讓我們看到的是,人性的表現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個行為過程。軍官這個角色粗暴、狂傲,這為性格的一個麵,僅這麼寫他狂暴地對待一個士兵沒什麼意義。關鍵是他性格中的另一個對立麵,狂傲中的自卑,由自卑而生的嫉妒,他每次折磨士兵後,上尉並不輕鬆,他是一個矛盾狀態。他在士兵麵前並不是勝利者,這倒不在於他的結局。而在士兵完成任務回來給上尉倒酒,他們眼睛在麵對麵接觸,他退縮了。天真熱。他很和藹,他用自嘲想緩解。但年輕人的仇恨已經撤不回來了。上尉人性中醜惡的不是他狂傲、暴躁,這是一個性格,隻有他對仆人的嫉妒才是真正人性的弱點。上尉並不毀於他的仆人,而毀於自身的嫉妒。我們再看那個美好的年輕人,他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年輕朝氣蓬勃,僅差兩個月便退役,還有淳樸的戀人。在部隊他有許多好朋友,包括那群山之中美好的風景,他最初忍耐,一年半,一個月,僅差兩個月了,演習之後就更短了。他不能再忍耐了,仇恨和時間成反比,時間越緊越短,仇恨越強烈,最後爆發為殺人。關鍵殺人以後,他很長一段帶傷經曆的白天與夜晚,他在反省,注意這裏寫了大量美好的風景,強調生命(各種動物也是生機勃勃的,各種植物顏色氣息無比美麗。)。年輕人麵對他們,如同上尉最初麵對年輕人一樣,所有美好都與他無關了,他對美好的遺憾裏也含有嫉妒。仇恨在一瞬間完結了,新的情緒產生了,他也毀於自己的嫉妒。以上兩角色在極端的深度的地方展示了人性缺陷所在,那就是嫉妒。

另一個極端的例子是何塞·塞拉的《帕斯瓜爾·杜阿爾特一家》,這是一個把苦難寫到極致的小說,主角帕斯瓜爾以在牢中回憶口吻寫的。父親粗暴,母親剛烈、酗酒,父母每天吵架。生了妹妹羅莎裏奧,從小學會偷,喝酒,14歲一個人跑到妓院裏去,一場寒熱病差點死了,後來委身於洛佩斯浪子。我又有了一個弟弟馬裏奧是個野種,弟弟出世父親死了。弟弟十歲與雞狗和垃圾為伍,被拉法埃爾踢傷墜在油缸而死。母親竟沒哭。我娶了羅拉,在結婚時我捅了薩卡裏亞斯三刀,殺母馬二十多刀。我的第一個兒子活了十個月死了。妻子變得瘋癲狂躁,我殺了人跑到外鄉去了。兩年後回家,我把她殺了。我被關押三年,墓地裏有我父親、弟弟、妻子、浪子和我兩個兒子,我一生伴著死亡和苦難。再回家妹妹給我介紹埃斯佩蘭莎結婚,母親對妻子不好,我們準備流浪。我要離開罪惡的泥潭,但沒法,這是我的宿命,我決定2月10日殺我的母親。殺死母親我跑到曠野上才覺得鬆了一口氣。這些故事是帕斯瓜爾在牢裏的一堆材料,把材料寄給法官,轉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