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是幻想性寫作:作家生活經曆的事件,以及他觸碰的各種意象在故事中沒有痕跡,另構成一個遙遠不現實的故事,他的故事隻完成了意念或者某種理性思考。博爾赫斯畢生寫作都與他生活無關,例如他出過一次車禍。他後來又失明了,在他故事中都沒有重現,愛用的意象反而是鏡子、迷宮、凶殺,他編撰的故事,往往都是人類大主題,實際上也是一個宏大的敘事。
第四種,小說中常出現一些有原型意義的意象,綜合一個作家的整體創作,他的許多意象會有重複,這種重複作家自身理性上並不清楚。這種小說故事作家和作品人物來說都是心理意義的,故事中經常重複使用某種用具,某種顏色,愛說一些同樣的話。特別是童年的老房子,或者青少年的地理風景,這也構成深層心理學上的精神分析含義。
第五種,是小說故事,它的故事內核不能作單一純粹的理解,雖為內核是多種意義的闡釋,這一般指當代比較先鋒的小說,故事內核是一個發光體,但卻閃射各種不同的光芒。《羅生門》便是例子。後現代作品中有許多小說是那種多層象征的。伊斯梅爾·裏德的《自由作家的抬棺人》故事寫一個虛幻的未來世界,他叫:哈利·山姆。山姆的一切行為卻是多義的,譏諷美國對外政策,民選也會產生暴政,山姆飲食,食兒不化的痢疾,全球化後生產和消費圈內產生了悖論,巴卡·杜皮達克是個精神患者,學山姆仿白人成為中產階級最後推翻了山姆,他又成了黑人山姆,悲劇卻是命送在自己人手上,這個小說的故事情節內核是發散性的。注意,凡一個故事內核是反諷性的,高明的作家一定會讓它指向多層象征。
故事需要內核,是否我們提煉一個內核便夠了。不是這樣,一個故事的內核最能體現作家的才學識。對內核比對故事的要求更嚴更高。首先這個內核要是個獨特的發現,不是人雲亦雲的,這才能出人意外,所以獨特性、新穎性是其首選。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寫一個人進行饑餓表演,其極限是40天,主持人每次到40天都會用各種策略招攬觀眾,而饑餓者非常痛苦,40天並不是他的極限,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藝術總是在向極限挑戰,而大眾表演是應合平庸的口味,他每次的饑餓表演都使他自己不滿意,藝術每次沒達到最佳效果而又被不懂藝術的主持人去歪曲。麵對大眾,麵對社會,真正的藝術與他們充滿了尖銳的矛盾,原來大眾對他的喜歡與放棄都與藝術無關,由事業表演轉入大馬戲團的通俗表演,藝術注定沒落,最後死亡。饑餓藝術家死於饑餓,如果是極限挑戰而死,是藝術的光輝,藝術家最後的聲音,為生活而絕食,不得已,找不到喜歡的食品了。最後一個細節,幼豹成為一個新的藝術表演點,自由熱情。食物給文學藝術的力量,真正的藝術家餓死了。這故事本身就有獨特性,又從特殊的角度揭示藝術與生存,與大眾,與社會的關係,隱喻真正的藝術和它的外在環境尖銳的矛盾衝突,無法達到藝術的頂峰,被平庸化而死亡,在反諷語境中藝術被當成了被嘲諷玩弄的東西,讀完它,每個人都會為藝術的毀滅而長歎。另篇絕妙的作品是伊爾斯·艾青格《被捆縛的人》,一個人初次被捆綁,發現捆綁的妙處,後來卻成為馬戲團的表演者,影響非常巨大,以至成為一種民間遊戲,被捆綁是一種最大的自由,而危險來自於繩子被割開。一隻逃走的幼狼與被捆綁的人遭遇,他在捆綁狀態將狼擊斃,從此讚揚與懷疑俱在,都要求重表演一次,這是一次自我挑戰,捆綁的人勇敢麵對,就在狼衝出籠前女主人把他的繩子全割開了,被縛的人沒法與狼鬥爭情急中用槍擊斃了狼,眾人哄起,他隻能羞愧地逃走了。因而他毀在一個不懂藝術的女人手中。被縛的人一直在講究藝術規範,包括做人,而女人砍斷了的正好是規範。
其次,故事的內核要有啟示性,這包括神啟,世俗啟示,具有宗教的性質,小說《遭遇》寫我和表哥去一個莊園聚會,共十個客人,我在莊園房子裏玩,在一個玻璃櫃裏看到許多刀劍,莫雷拉式的U字形護手柄的匕首。回到房間烏裏亞特玩牌時和另外一個人吵架,郭坎同他打鬥,倆人居然要決鬥解決。烏裏亞特挑了U形護柄匕首,郭坎挑了木柄刀子,有花紋。倆人在草坪中央打起來,起初隻是一種格鬥,後才用武器,郭坎中劍而死,烏裏亞特後悔莫及地說,我並不想殺死他。
這件事隻好作為決鬥的秘密。我一直保守著,1929年遇到警長奧拉韋說出了這件事。你肯定他們沒見麵,也沒有仇,警長回憶U字形匕首說以前有兩把。分別為莫雷拉和阿爾馬達所有。木柄刀是著名刀客胡安·阿爾曼薩的,他14歲用起,多年好運,後來和阿爾馬達結了仇,互相尋仇,倆人並沒決鬥,胡安死於流彈,阿爾馬達病死在醫院裏。
我再回憶草坪決鬥,長刀捅進了一個身體。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古老的故事,烏裏亞特並沒有殺死郭坎,格鬥的是刀子,不是人。兩件武器在玻璃櫃裏,被人喚醒,其實他倆手都在發抖。讓他們在茫茫人海裏互相尋找了許多年,最後在高喬先輩成灰的地方找到對方,人的恩仇沉睡在兵器裏。物件比人的壽命長。誰知道故事是否結束,誰知道那物件會不會再次相遇。用有血肉情結的人來說明恩仇已沒有力量,把這種複仇母題交給上天,交給物體,讓他們的物化比拚更令人驚心動魄,它的內核是恩仇永遠沒完。成了一種本能與欲望,這就有深刻性,啟示性了的好小說,吉卜林的《沒有教士的祝福》也是有深刻的啟示性。
最後,好的故事內核一定是批判的懷疑的,是對過去常規思想的一個反動,具有強烈的衝擊力,雅各布森的《誤入歧途》中,斯坦萊克和盧因兩人同居著四個月,霍思賽大街一個老屋的兩室一廳同居,三樓有一個被丈夫所棄的女人帶著倆孩子,又懷了孕,盧因把同居當成一次豔遇,並不想結婚,他準備考博士,他會當一個高級職員,因為沒有心理壓力,他們反而覺得新鮮,因而,得以發現了人類真正的戀愛與情欲。有一天盧因發現了嘶嘶的怪聲,他找到三樓被女友攔住了,後來他們發現了那是分娩的喊叫,女友讓盧因帶兩個孩子走,她去照顧孕婦。盧因帶著兩個孩子亂糟糟的,無法控製,還得等待漫長的分娩,斯坦萊克一直照顧女人分娩,產下一男孩,目擊全部痛苦過程。危機完後,盧因兩人平靜了,姑娘說,我不能再同你生活了,因為我想生一個孩子。男人想,女人提出分開,他會很高興,但並沒馬上表態。後來樓上又傳來了痛苦的呼叫。倆人又緊張了,彼此看著,笑了,雙方都認為將來日子是不會輕鬆的。
常規思維中愛情婚姻都是美好的,故事啟示的卻是苦難,兩個本來沒有認真一起考慮婚姻的人,經過一次生育的恐懼,卻又能默默承認。人們習慣於好與壞,合與分,故事的內核留給你的卻是思索。博爾赫斯的《刀疤》故事原本寫英雄的,但最後卻是寫一個叛徒的懺悔。這是閱讀者在看這個故事中做夢也沒想到的。
故事的內核,一部分情況是來自必然,是認知和理性可以抵達的,這時的內核,多半具有社會的,人性的內涵,海明威便多於人性的思想,吉卜林多來自人類種族與自然的思考,博爾赫斯多在形而上的哲學探索。另有一部分故事內核卻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是一種偶然的賜予,或者說是一種神啟。有時作家會毫無由來地想寫某個東西,其理念也在寫作過程中偶爾產生的點滴思緒或意象構成其內核。我在寫《博物館》時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似乎感覺到有些東西是人類怎麼也找不到的,也無法證實,但這種東西一定存在。任何人都會相信有一種不存在的存在,但大多數人並沒去思考過。偶然啟示的故事內核,我以為來自無意識,它是一種靈感,總之,故事的內核可來自天成之偶得,得益於神授,也可來自冥想沉思,這種反思性提煉的內核可能會更有力量,但更多的還是來自於生活的啟示與記憶。記住一個故事一定要有內核,好的內核,如果沒有,你隻有做故事遊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