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不是事物,經驗是事物的認知結構。隻要有了人,經驗可以遍布世界萬事萬物之中,並從中可以提升出來。因此我以為,其三,是超驗的小說。一般認為超驗是與經驗無關的東西,但我認為超驗中有經驗深層積澱的東西。夢是超驗的,但夢卻帶有個人經驗的痕跡。這從兩個方麵看,超驗有經驗的根基,或者我們可理解為經驗的變形,這樣我們可以確證超現實主義,意識流,表現主義等小說更多的屬於超驗性質。所謂小說建構一個新世界的神話,正是超驗的性質上提供的可能。因為經驗的複製不可能是全新的,也就是說,一個特定的小說在表達之前不可能有現實存在的可能被模仿,而是寫作在進行之中被創化(它創造了現實,而不是現實創造了它),是一個超出於經驗之上的產物。但經驗在中間發生作用,另一方麵,我們世界文學中確實存在著少數派的超驗小說,它的性質同詩一樣。我們對這類純幻想性寫作給予很高評估,認為它是文學的審美的。那是在我們想象極限裏所發生的。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尤利西斯》與《代表大會》為什麼同樣會被我們所理解呢?這是因為所有超驗的小說或詩歌,它都是用一切技巧和手法表達出來的,均含有經驗的因素,小說是用語言作為媒介手段的。語言是人類的共同使用物,無論如何變化語言,但文字與詞彙必定是經驗之物。經驗給我們提供理解一切事物的基礎,包括對幻想的理解。其四,童年的小說,這裏指向經驗的發源地童年。童年經驗決定和影響作家的一生。童年經驗是人一生的蹤跡,這也可以探源情感的始發與性經驗的始發,其實一個作家的一生都在寫成長小說,揭示自我成長的秘密,這個自我之根乃紮在童年最初認知的世界裏,最初的經驗反應之中,所謂經驗都是個人經驗,所有個人經驗都是一個觀念世界。所有經驗都是關於存在的經驗。在人的理性未成熟時候疊於人的印象之中,而且是人生最早的經驗模式。我們可以這樣表述,童年經驗第一個印象是單一的,但是歲月不斷的重複。經驗又是具體的,無數具體形成的整體,直到個人理性成熟時,經驗便變成了個人的抽象的觀念世界,在個人的一生中經驗是不斷成長,不斷揚棄後使經驗完成為一個圓滿的、連貫的、整體的觀念世界。在我看來,人生最初的經驗就是作家的一個藝術細胞倉庫,我們終身所做的隻不過是把實踐經驗變成審美經驗。這個童年經驗是我們想象發生的基礎,也許是人類藝術的一個寶庫,無論是精神分析學的理論揭示,還是古往今來作家的小說實踐都表明了一個原理:經驗就是藝術(《經驗與自然》杜威226頁,江蘇教育出版社)。而藝術是不斷導向我們所完成和享受的意義,不斷揭示我們體驗整個世界事物材料奧秘的過程,與我們切近自然感受的過程。同時也是我們感受和體驗一切的基礎,是人生出發的根基。不僅如此,經驗也構成思維的基礎,經驗的模式也是思維的模式,我們不同的思維模型也不斷分解與整合我們的經驗。經驗與思維是不斷作用與反作用的關係,這使得思維也成為了藝術。
經驗還是意義的基礎,或者說是意義總結,一個觀念標誌著經驗成為一種果實,事物是無限的,表明經驗也是無限,然而經驗與意義之間並不構成一對一的加法式,經驗存在,我們可以從各種各樣途徑而獲得多種意義,經驗是發散性的導向意義,因而我們人生經驗的多寡並不決定我們意義的多寡。我們總是用經驗去挑戰意義,其實我們還可以通過另外的途徑獲得意義。意義可以是我們人生匆匆行程中的事物的關聯域,但更多的也許是我們匆匆一瞥的印象,我們在大千世界裏轉瞬即逝的意識流動,一鱗半爪的幻覺,還有雜遝紛至的怪異體驗,抑或是膚淺零星的感覺,那些我們未曾明確的精神幻象層麵,它們也同樣構成意義。於是這讓我們明白:小說,經驗作為基礎構築意義,但我們獲得意義並不完全依賴經驗,我雖強調小說作為經驗的表達物,實際我也萬分鍾愛在經驗之上的傑出寫作。
三
我一直以為小說是一種微雕藝術,是一種事物最細致入微的度量。這種細微的敘述,第一方麵的含義,我們要詳盡多方麵地將事物的外形、重量、功能、性質、品貌毫無遺漏地揭示出來。我們層層剝除事物的外衣,接近它的內核,直到古往今來你找到該事物的獨特發現(別人也許已經完整地表述過該事物,但你卻發現了事物獨特的奧秘),一個事物的性質是確定而永恒的,一般的意義早被別人使用殆盡,隻有那些最細微而又不易察覺的東西是難已發現的,這是給我們今天敘述提供的難度。我們應該洞察人類精神在今天語境下最細微的變化,這項工作應該是女人的芭蕾舞,全部力量均集中在她腳尖的那一點。可見我說的敘述細微之點,一者是事物品貌的細微;一者是精神洞見的細微。提出細微敘述的原因是我們小說的曆史,從神話到現實主義等各種流派均已無限豐富地展示過事物與理念的宏大敘事。在我們已知道的小說派別中,隻有新小說和新感覺派這兩種小說特別注意微觀敘述。新小說側重事物的外部,例如羅伯·格利耶,新感覺派側重事物的內部,如橫光利一。在我看來,他們僅是在事物經驗層麵的細微書寫,遠未深入到精神層而細致入微地探索其變化,這方麵的工作也許該由精神分析理論來開創,而我們所見到的意識流小說,它們太注意速度,潛意識雖然泛濫而出,但細微處的把握遠未到達精致與細微,更別說細微的精神洞見。因此,我提出微觀敘述還是大有可為的。上麵我說的是用細微的方式而追尋細微之點,這個細微處在敘述的過程之中麵對一滴水,一絲陽光,一片綠葉,一絲一發,一粒微塵,一次顫栗,一次心悸,一瞬幻覺。我們的細微在於探微入幽,鞭辟入裏。我說的細微敘述第二個方麵,是我們已經確立了一個細微之點,我們探盡這個細微之點所有的奧秘,這包括一事物,一動作,一意識,一觀念。法國有一個作家加斯東·巴什拉,他抓住了人類共同感受至深的幾個事物,水,火,夢幾個點,每一個點既細微地描繪其物體麵貌,又探微於它的精神和思想麵貌,居然分別寫了三本書:《火的精神分析》,《夢想詩學》,《水與夢》,巴什拉探盡了水,火,夢的細微,這種細微處已抵達人類思維的極限。小說也應該麵對這種細微的極致,同時也可以抵達這種極致。我以為隻有這種微觀的世界才是藝術的世界,才能鑒別一個偉大作家的感受能力與想象能力,才能產生傑出玄妙的作品。從微觀敘述看小說的疆域是無限敞開的,在一個細微點上探礦,我們采掘的是細微事物的全部精華,那是一次表麵看來不可能之處的可能,人類的心靈從物質層麵看,它就那麼大,但深入到一個點,它又無限之大。細微有無限的可寫性。這裏必須提到,我指的微觀敘述並不是19世紀小說的環境描寫,不是一種平麵鋪衍的繪圖,而是我們今天看來的物質史、精神史之中未曾發現的細微奧秘,是細微之中的精華。
與微觀敘述相關的是感覺敘述。感覺敘述一方麵指對事物對人的敏感,另一方麵指對語言文字的敏感。語言感覺我已在語言一章中詳盡闡釋了。事物敏感對小說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不同人物對事物的感覺關注是不一樣的,科學家的事物是實證分析的,作為真理的表述,醫學家的事物是作為病理的認識,經濟學家從物質上看到商品的屬性。哲學家眼中的事物是抽象的符號。小說家的事物是一種心理感覺(Sensations)是事物始初的第一感覺,是一種直覺的綜合的感覺。這種感覺有別於那種浮淺的、一對一的刺激感,而是一種本質特征的把握,一定意義上說是現象學的,是本質直觀的。有別於感覺器官中的單一感受,如視覺中的色彩,聽覺中的聲音,嗅覺中的香味,皮膚上的觸感均是一對一的,而文學感受是一種通感,在感覺性質中具有互滲性、交融性,是一種整體的彌漫性的感受。在這種普遍感覺能力中強調一種直覺能力,一種超感覺的能力,這裏主要是針對我們對事物選擇的能力,因為小說敘述是一種限製性策略,我們學會排除許多東西,因此,感覺選擇便是決定寫什麼的重要關口。我喜歡選擇傍晚的黃昏來敘述,這是因為一天之中它的光線變化層次最複雜,隱晦。最能體現黑暗與光明的關係。而許多人喜歡黎明,天下大白。一個喜歡神秘的人,他傾向於選擇曲徑,哥特式建築,選擇向西的方位,選擇對比強烈的白色與黑色,選擇廢墟與墳地,洞穴。熱愛事物的曲折晦澀表達。有人選擇花繁葉茂,欣欣向榮,有人選擇流水落花,蕭颯衰亡,對不同事物的選擇表明每個作者藝術感覺能力的巨大差異。每一事物有日常觀察的感覺角度,同時它又有不易察覺的藝術感受的角度,而小說便是要選擇一些不尋常的藝術感受角度。向上的太陽在九十點是輝放到最燦爛的時刻為人們普遍熱衷的,我喜歡午後的陽光,由極盛緩緩滑向一種敗亡。河流、海洋、大雨這個水的世界,是人類普遍熱愛的事物,我喜歡由氣體走向液體的過程,喜歡世界萬事萬物都帶有水汽,有一種濕潤柔滑的浸漫性籠罩,我以為隻有這樣,所有事物都會在發生對撞、摩擦時候,便有了最溫柔一擊,化解了許多事物對抗性力量。世界上所有運動變化都在一種作用力之下,而水汽便是萬事萬物最和諧的潤滑劑。我所言的感覺敘述,從一開始便包括對世界萬物及人的感覺選擇,其次才是對詞語運用時的語言的藝術感覺。為什麼要與微觀敘述相聯係的談論,這是因為一切藝術感覺都是在微觀處最貼切的把握,換一句話說,隻要是微觀的敘述,這才是藝術感覺最有力的表達。
四
故事是人類的本能。不然,你無法解釋人們從嬰兒、童年起便愛聽故事。這表明人類喜歡謎一類的事物,有探究的心理,迷戀行為,指向目標,包括趨向目的過程。聽故事牽動的是思維,但觸動的卻是本能。講故事也是一種訴說的欲望。本質上有一種編個故事哄哄自己的味道,因為一個故事的存在也表明一個生命的完整存在。除了本能之外,故事從過程而言等於時間,這讓我們看到人類支付時間時,也就是支付故事。時間、故事與人這三者是人類的一個宿命,人的始與終均是時間的,把生命交給時間,最有效而忘我的狀態便是在故事的鏈條裏。故事是一種生命消費。於是我們從根本上明白了千百年以來,為什麼故事經久不衰,到未來的永遠,故事依然魅力無窮,既然為人類大眾所喜歡,而為人們普遍能接受,這注定了故事的本質是大眾通俗的偶具,通俗故事由本性所規定,因而它不必為高雅精英而承擔責任。世界上也不存在高雅的故事,這是故事引以為自豪的。小說是故事的,又不僅僅是故事的,小說悖論無數種之一便是這故事的悖論。從有故事開始的那天起便含有兩個因素:一,故事在重新講述時,永遠是變體。不會有一模一樣的故事,否則便是故事的死亡。二,反故事元素開始於故事。人物的出現便是第一個反故事因素,把故事重新編一遍也是反故事。今天的策略是淡化故事,或拆解故事,化為碎片。反故事隻不過是從講故事的道路上重新開辟了一條道路,一條重新處理故事敘述的道路。這隻不過是小說中的修辭策略,講故事,重在故事的編撰,使用各種各樣的故事法,這是一種極度煽情的修辭術,它的目的是死死地抓住你的本能並加以有效的勾引。反故事,重在故事之外的意義部分,用各種各樣的修辭術把故事掩蓋起來,不斷地扼製人的本能,引誘的是人思維中的智慧,於是,小說砸碎了自身的鎖鏈,變成了世界萬事萬物的能指表演,個人便無所顧忌地在小說中泛濫地傾訴。盡管這樣,我還是認為反故事的小說是當下這個時代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