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著不去理會長繩邊的守衛,自顧自在一張皮椅上坐了下來,啜飲著一杯香檳。這張椅子就緊靠在大理石牆邊,比雙人沙發大不了多少。旁邊有一張大理石桌子把它和一堆鋪著軟墊的椅子隔開。整個房間裏一共有六個類似的小隔間,下麵兩層樓裏可能還要更多一些。我是被一位年長的管理人員領著直接坐電梯到這裏的,然後又直接到座位上坐下,一直還沒有機會在樓裏四處看看。香檳到手的時候既沒有賬單,也沒有人跟我提過價格。不過我知道在這種地方應該不用為香檳付錢。
雖然剛才見過的從法拉利上下來的女人還沒有出我眼前,但我已然感覺到了她的到來。首先繩邊的警衛站直了起來,雙手平放著緊貼在體側,臉頰也本能地紅了起來。隨後我所在的這個角落安靜了下來,而且很快這種安靜也傳遞到了周圍的人,包括繩邊的賓客和他們各自的保鏢。隨後我聽到了她的鞋跟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音,她用日語輕快地跟別人交談的聲音,還有她銀鈴般的笑聲。她音調很高,回響在這個屋頂吊著一對水晶枝形吊燈的房間裏。
很快她出我視野之內,頭發烏黑,皮膚雪白。近看起來她身上銀色的超短裙顯得更短了,剛剛蓋過她大腿根部。上身藍色的吊帶裝下麵露出一截平坦的腹部,還環繞著一條閃閃發亮的鑽石腹鏈,看得我有些暈眩。她快步走到了絲絨繩索以內,徑直朝我走來,那名年輕的守衛在一旁盯著。她走過那對有軟墊的椅子旁邊,然後在我所在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雙腿交叉著。隨後她撥開搭在眼睛上的頭發,麵帶微笑地看著我,眼睛仿佛能一下把我看穿。
“馬爾科姆說的沒錯,你看著是像個作家。”
肯定是因為我戴的眼鏡,再不就是我的體型——我一直堅持隻吃米飯和生魚片。如果說馬爾科姆對我的描述就像她說的一樣還算比較準確的話,那他對她的描述可以說是分毫不差。“一個黑發女神,無以倫比的美腿,一個微笑就足以讓你隻想坐在地上開始哭泣。”過去三年裏她在東京最著名的一家酒吧裏當侍女,這更加讓我覺得手足無措。因為她是她那個圈子裏最專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而我卻連她們到底是怎麼一類人都不知道。這其實也正是我讓馬爾科姆幫忙做介紹的原因,我希望能夠了解這裏的這個世界。因為馬爾科姆的故事,還有這裏所有外國人的故事——都和“水生意”緊密關聯在一起。
“我叫特雷茜·霍爾。”她邊跟我握手邊介紹自己。她的皮膚感覺很冷,身上散發著濃厚的香水味。她的英語口音不算太重,隻不過發輔音的時候氣流略有點重。我不是太敢直接去看她的眼睛,因為她實在太美了,她如果出紐約或是洛杉磯的話,肯定是那種高不可攀無法接近的女人。
“你看來像歐洲人,”我說,“不過我不是很肯定。”
“我老家在愛爾蘭。後來在我12歲那年全家移居到洛杉磯。我本來差點兒就要上大學的,但是最後決定嚐試走模特兒這條路。我第一次走秀就是在這裏,在東京。此後一直沒有離開。”
她動了動身子,雙腿露在裙子外麵的部分碰到了我的手背。她的皮膚很光滑很涼,血管在輕輕地搏動。她臉上的笑容依然燦爛,長長的睫毛輕輕扇動著,就像蝴蝶的彩翼。她的確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盡管對她並不了解,又是在這種情形下見麵,但我還是無法不感覺到這一點。她在自己這個行當裏肯定是個高手。
“你沒有離開東京我一點兒不覺得意外,”我說,“我看到了外麵的法拉利。看來你在這裏過得不錯。”
她的笑容突然黯淡起來。
“哦,你看到了我的同伴。他其實沒有小道消息說的那麼壞。”
她所說的“同伴”是一個有獨特意義的名稱,它建立在嚴格的原則和規矩之上,但不知為什麼所指的情形又很模糊。這個詞找不到直接對應的英文翻譯,而且這個概念在亞洲以外的地方肯定也不存在。簡單來說,同伴就是一個經常光顧的享受特殊待遇的顧客。他出錢請一個陪侍女郎吃飯,然後把她送回去工作。隨著兩人之間關係越來越緊密,同伴會送給女侍奢華貴重的禮物,比如裘皮衣物、鑽石飾品,甚至於為她們租下豪華公寓。而他們得到的回報是,可以成為這些女侍特殊的或者是惟一的顧客。一個真正的同伴並不要求對方用性來回報他的給予。但是常常還是會有同伴和女侍走到一起的事情發生,不管最終結局如何。
“他是一個歌星,”特雷茜解釋說,“剛出了一張白金唱片。他到這裏來已經有一年了,是他給我買了這個。”
她輕撫著腰間的腹鏈,我則盡量不去盯著看。
“他真的不指望得到你什麼回報嗎?”我問。剛剛說完我就後悔提了這個問題,至少這言外之意會讓她難受。但是她看來並不介意。
“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是日本男人不像美國男人。如果他想要女人的話,他可以直接去泡沫園,花錢找來最好的女人然後把她的身體當海綿一樣玩弄。或者他可以打電話給那些提供上門性服務的公司——快遞公司——她們肯定會很高興地滿足他所有的需求。”
我此前從馬爾科姆的一個美國朋友那裏聽說過這種服務。快遞服務有些類似於西方的陪侍服務,但是日本女人會滿足顧客更多的幻想,而且直接上門服務。這種服務是日本男人可以選擇來滿足自己淫欲的眾多途徑之一。而在泡沫園裏,女人們會讓顧客躺在橡皮墊子上,為他們打上肥皂清洗,然後滿足他們的性欲。在按摩俱樂部裏,女人們會提供按摩服務,當然還有額外服務。進行所謂的健康按摩時,可以透過按摩間之間的孔看真人秀,享受額外服務。除了這些之外還有更加古怪的東西——情景俱樂部,這些地方設計得像醫院、中學、地鐵車廂等等;再加上“裙底偷窺咖啡廳”,這裏的地板是透明的,女侍們都不穿內褲,而顧客們都聚集在地下室裏窺看她們的裙底。
特雷茜說的沒錯。既然這個富有的日本人可以有這麼多選擇,那麼他根本不需要在她這樣一個女侍這裏尋找性的滿足。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在這樣一個大家都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困惑的社會裏,她的角色到底是什麼呢?
“這不是為了性而存在的,”特雷茜接著說,不經意間把我手中的酒杯拿走,然後用自己鮮紅的嘴唇觸碰起來,“外麵的那部法拉利除了可以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其實再沒有什麼用處。而在這裏麵,進行的是一場有著嚴格規定的遊戲,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我是一個侍女,一個放在珠寶盒裏的好看的小玩意,發出光亮,非常誘人,但是這個小玩意永遠不會被人真正占有。他是我的同伴,可以把我拿出來到處炫耀,看著我閃閃發亮,而在我的光芒之中,他會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國王。不過到了白天結束的時候,他還是得把我放回盒子裏。最重要的是,他希望事情就隻是這樣。他假裝每天都把我帶回家,但是如果我真的希望他占有我,並且真的發生了的話,那麼遊戲就結束了,我的同伴會離開,然後找尋另外一個侍女。”
她小心地把我的酒杯放回到大理石桌麵上。她是個非常善於表達的人,但是我覺得她有點兒太單純太天真。她想要把自己看成一場性遊戲裏的一個小玩意兒,一件珍寶,一個平等的玩家。但是這個遊戲中的女人大部分是外國人是有原因的——在過去的幾年當中,有很大一批從歐洲甚至是美國來的女孩被輸送到東京各處的頂級陪侍酒吧當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不過就是一個迷戀的對象。她就是那些會去順從地滿足男人所有要求的日本女人的反麵。她是一個挑戰,一個需要征服的東西。想到這裏,我在想自己作為美國人,可能根本無法理解日本的真實情況,我可能很像馬爾科姆,喜歡把自己的思維方式應用在一個最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那麼那些來這裏的美國人,”我把話題轉移到了我來這裏真正想討論的東西之上,“他們也玩兒這個遊戲嗎?”
她笑了。“大多數情況下,來這裏的老外都不明白這個遊戲。他們都彬彬有禮——比日本人還有禮貌——但是通常他們都會被放到一個單獨的房間裏。這裏的日本人會忽略他們,裝作他們根本就不存在。我們會把最差的女人送去服侍他們,比如從波蘭和烏克蘭新來的女孩。不過這些女孩本來就不該到這裏來,她們最終都會被送到歌舞伎町的按摩院裏去給客人口交。”
說著她搖了搖頭。“美國人並不能理解這裏是怎麼回事。他們以為這裏跟美國的脫衣舞酒吧一樣。他們弄不懂我們和日本顧客之間發展起來的這種關係。”
她突然抬起頭來。我跟著她的眼睛看去,注意到在長繩邊站了第二個人,正和年輕的守衛交談。這個人和我看到的其他幾個守衛不太一樣,看來年長一些,樣子則更為凶悍。他的頭發剪得很短,臉很寬,耳朵疙疙瘩瘩的,眼睛是黑色的,不算很大。他沒有穿細條紋襯衫,而是穿著皮夾克和黑牛仔褲。他瞟了我一眼,然後又回頭繼續跟年輕守衛說話。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汗毛直豎了起來,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
“馬爾科姆剛來東京的時候常來這裏。”特雷茜接著說。此時她也在看著那個人,但我看不出來她認不認識他。“迪恩·卡尼常常把他們全帶來,每周一次。他們會在後麵要一個單間,然後我們會安排最好的幾個姑娘過去陪他們。我們沒人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受到這麼好的待遇,因為大多數老外都沒人理會的,他們卻一直都是VIP客人。所以顯然卡尼肯定有內部關係。”
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聲音變了。差不多任何人談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都會有類似的反應。他的名聲看樣子非常大。
“馬爾科姆在這裏總是覺得不太自在,”特雷茜說,“他的舉止不同於一般的老外或是日本客人。他對待我們就像對朋友一樣,所有人都喜歡他。”
“那麼卡尼呢?”我接著問她,眼睛卻還望著穿皮夾克的那個人。他也回頭瞟了我一眼,然後用手理了理頭發。隨著這個動作,他的衣袖往下滑了一截,一條五彩斑斕的龍的文身一直延伸到手腕處。
“卡尼——”特雷茜說這個名字的時候,重重地強調了“卡”這個音。“他就像一個真正的日本人一樣喜歡來這裏。他是我聽說過的惟一一個當過同伴的美國人。那女孩名叫維多利亞,是個來自澳大利亞的大美人。個子很高,金發碧眼,身材連我都自歎不如。他常常給她買貴得不可理喻的禮物:卡地亞手表,古孜女鞋,一條看來比她人還要重的鑽石項鏈。我們都挺嫉妒她的。”
這時的我突然有點兒緊張。我控製不住自己,仍然盯著那個文身,看著它盤繞在那人的手腕上。我開始覺得是不是應該離開這裏回到酒店去了。但是我還是想聽特雷茜說完,因為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還要說的東西會很重要。如果她沒什麼東西可以告訴我的話,馬爾科姆不會把她介紹給我。
“我們都有點兒嫉妒,”她重複了一遍,“直到有一天,維多利亞沒來上班。”
我回頭看著她。她的微笑不見了,眼神非常嚴肅。
“我們給她打了電話,但是她不接手機。後來我們有幾個姑娘到了她的公寓,就是卡尼為她租下的那間,門上有張紙條說她已經回了澳大利亞,但是沒有留下那邊的地址,也沒有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