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浦江清先生傳略(3 / 3)

桃李滿天下

日寇投降,抗戰勝利了。一九四六年夏,西南聯大結束,清華複員。七月,先生回鬆江準備接家眷北上。到家後見二弟肺病垂危,老母年邁操勞,頗為焦慮,恰巧杭州之江大學又來相聘,他幾乎想留居南方。正在此時,聞一多先生遇刺的噩耗傳來,接著便收到了朱自清先生催他返校的書信。他說:“聞先生遇害,係裏正缺人,我怎能不去呢?”滿腔悲憤化為責任感,他再次作出了無悔的選擇,決定北上。十月,先生攜妻兒坐海船經秦皇島回到清華園。戰時不安定的生活和鬱悶的心情,已摧垮了他的健康,胃病時時發作,但為了繼承亡友的遺誌,返校後,他馬上接過聞先生的工作,開了“楚辭”課,並與朱自清先生等一起整理聞先生遺著。為準備授課,研究興趣又旁及古史和古代天文。然而,時局使他不能再埋頭於書齋了。一九四七年“五·二〇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大遊行後,他在清華、北大兩校教授的《為反內戰運動告學生與政府書》上簽了名。也曾參加過罷教活動。一九四八年七月,朱自清先生依例可休假一年,委托他代理清華中文係主任。不料八月十二日,朱先生因胃潰瘍開刀,不幸病歿。他受到極大震動,痛感“清華中國文學係再遭受一大打擊”,不顧自身的病弱,在教學、料理係務的同時,又承擔了主持編輯《朱自清全集》的重任,以更加兢兢業業的工作,作為對亡友最好的紀念。

此時已臨近解放,局勢動蕩,物價飛漲,少數師生設法南遷或出國。先生接觸了進步思想,相信革命是曆史的必然,所以決心留下,迎接解放,並去挽留過幾位教授。無奈對方去意已堅,挽留無效,僅隻表明了自己的心跡而已。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清華園先於北平城而解放。他懷著愉快的心情迎接新時代,以小學生般的熱忱學習馬列主義和毛主席的經典著作。一九五一年夏,他有機會參加土改參觀團,到郿縣、長安、臨潼等地參觀,雖為時不過月餘,但接觸實際,接觸人民,思想收獲很大。

抗美援朝期間,清華中文係教師為配合愛國主義教育,決定集體編寫《祖國十二詩人》,並將稿費全部捐獻給誌願軍。先生承擔了《屈原》一文的撰寫工作。自開設“楚辭”課以來,他一直在研究屈原,考證我國曆史上第一位大詩人的生年月日。對此正史沒有提供材料,唯一的依據是《離騷》開頭的兩句。他發現前人據此研究的結果有誤,原因是戰國時所使用的是歲星紀年法而非幹支紀年法,而歲星紀年法有超辰。這需要對戰國秦漢間的歲星紀年作通盤考慮,進行精確計算。為此,他憑著青少年時良好的數理基礎自學了微積分。深入鑽研現代天文學和古天文曆法,常常忘卻寒冷與疲倦,後半夜起床看星象,反複進行計算,終於得出了屈原生於公元前三三九年,楚威王元年正月十四日庚寅,即陽曆二月二十三日的結論。這一重要成果,公布在《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一文中(載《曆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一期)。從此,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的生辰之謎被解開了,而論文的意義卻不止於此,它廣泛涉及了歲星紀年的各個方麵。這些問題,牽涉多種學科,本需各科專家協作,才能解決,而他竟獨力完成,其文理兼通的造詣之深在中國古典文學界亦是罕見的。

一九五二年秋,全國院係調整,清華成為工科大學,其文理科與燕京一起並入北大。先生從此在北大中文係任教。

一九五四年秋,文化部委托先生為《杜甫詩選》作注。常見的詩文注釋讀物,往往避難就易,有現成資料的詞句詳加解釋,費解之處卻避而不注,而這有時恰是讀者閱讀的困難之所在。這種做法,為先生所不取。他根據平時學生的疑難,從確定注釋條目到釋文的推敲,處處考慮到讀者的需要,寧肯自己多費力,也絕不馬虎。約稿時間緊,胃病又頻繁發作,他擔心因體力不支影響任務的完成,特邀浙江師院中文係講師吳天五(鷺山)合作。兩人一南一北,素未謀麵,為注杜詩商榷疑義,往來書信上百封,近六萬字,結下了一段翰墨因緣。一九五五年八月,在參加肅反運動每天開會的緊張情況下,杜詩注脫稿(《杜甫詩選》一九五六年十二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詩注稿交出後,先生胃病大發,臥旬日後仍照常上課。不久,再次發病,為不誤教課,勉力支持。一九五六年三月,終致十二指腸潰瘍穿孔,並發腹膜炎。因身體虛弱不宜手術,用保守療法。出院後按醫囑應休息兩月,他怕耽誤功課,隻休息了二十天。上課後又立即趕課,以求完成進度。先生身體更加衰弱,隻能靠流質半流質維持,體重不足四十五公斤。當時實行口試,到期末考試時,他隻能躺在床上,把學生一個個叫上樓在病榻前進行。一九五七年四月,北大安排先生到北戴河療養。八月三十一日,新學期即將開始,療養結束,正在準備啟程返京之際,十二指腸潰瘍再次穿孔。當即施行手術搶救,但當地缺乏手術條件,氧氣不能及時運到,先生的心髒,在手術台上就停止了跳動。時年僅五十二歲。噩耗傳出,親友師生,無不痛悼。九月八日,追悼會在北京嘉興寺舉行。先生遺骨葬在萬安公墓。

先生一生執教,滿腔心血,都灌注在莘莘學子身上。他的學生遍布文化教育界,不少已成為知名專家,正如北大為慶祝他從教三十年贈送的錦旗上所寫:“桃李滿天下”,這是最令他感到快慰的。他常說,教書好比唱戲,一上講台就要拿出渾身解數。晚年身體不好,常常是上課前躺在床上無力動彈,一進課堂卻精神抖擻,不顯病容,甚至忘記按時下課。人們隻知他講課聲情並茂、旁征博引、酣暢自如而又周密嚴謹,哪能想到他為此所耗費的精力是常人的許多倍。他多才多藝,興趣廣泛。琴棋書畫、吟詩作賦、填詞唱曲等等,在他看來,不隻是業餘愛好,更是教師應有的修養。從現存的近百首詩詞曲作便可見他於此道之精,所以能從詩人的角度引導學生鑒賞文學作品,訓練他們的多種能力。他精通音律,尤其喜愛昆曲,講到戲曲,總要唱上一段。不少人回憶他上課情形,都提到這一點,可見給他們留下的印象之深。

先生博及群書,學貫中西,其學識之淵博為人所公認,恰如呂叔湘先生對他的評價:“在同輩以淵博稱。”(見呂先生為《清華園日記 西行日記》一書所撰《浦江清小傳》)。他治學範圍很廣,文、史、哲方麵都有很深造詣,尤以中國文學史研究為著。不了解的人隻注意到他的精於考據,這是不全麵的。由於熟習東西方文化典籍,沒有語言隔閡而能自如地駕馭各種中外資料,又有進步的哲學思想和文藝理論為指導,他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有著不同於國學家的新思路和新方法,既有古今中外的縱向、橫向的比較,又有文史互證,而為了實事求是地評價文學現象,嚴密的考證是必不可少的。然而越是博學,他越是謙虛謹慎,治學態度更為嚴謹,不輕易下筆。雖生平積累了許多研究資料,但發表的著述不多。他曾有誌於撰寫《中國文學簡史》與俗言詞典,卻因英年早逝而未能如願,令人為之痛惜。他逝世後,部分論文由呂叔湘先生主持而彙集成《浦江清文錄》(一九五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九年重印時,又附入《詩詞》部分)。一九八七年,三聯書店出版了他的部分日記(《清華園日記 西行日記》)。一九九三年,在發現了他一批用筆名發表的文章後,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浦江清文史雜文集》。

(原載《學林往事》,朝華出版社二〇〇〇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