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浦江清先生傳略(2 / 3)

休假的主要收獲,是《八仙考》(一九三六年一月發表於《清華學報》第十一卷第一期)。提起八仙,可謂家喻戶曉,繪畫、瓷器、戲曲、小說常以他們為主題。但是,他們的真實曆史究竟怎樣?八仙以何因緣而會合?會合於何時?為何其傳說在民間如此之盛?這些問題,過去很少有人提出,更談不上認真探究了,而且研究虛無縹緲的神仙,在常人看來,不僅煩難,也是吃力不討好的傻事。先生卻敏銳地在人們熟視無睹之處發現了問題,並決心窮根究底,把這些與中國老百姓關係密切的文化現象弄個明明白白。他以極嚴謹的態度,將有關材料搜集殆盡,麵對各不相同乃至互相矛盾、纏夾不清的記載傳說,剔抉爬梳,正本清源,撰寫成《八仙考》,對上述疑難問題作了原原本本、詳盡無遺的回答。論文涉及領域很廣,舉證富贍翔實,闡釋嚴密清晰。其考證功力,令人折服,並自此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同。論文完成時,他方屆而立之年。他喜歡將取得成果稱為開花,那麼,在同輩的青年學者中,他是花開得早的。

《八仙考》發表後,先生利用春假回鄉。四月二十六日,與通信將近兩年的張企羅女士在“新鬆江社”喜結連理,婚後即攜妻返回清華。嶽父張琢成,是鬆江的金石書畫家,曾在南京、上海等地執教,國學根底甚深,與他原在“新鬆江社”熟識的。

終於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小家,又到了在學術上開花結果的時候,如果能有安定的環境,該會有怎樣的成就啊。然而此時,華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一年之後,七七事變就爆發了。

以校為家

日寇的入侵破壞了和平、寧靜的生活,抗戰爆發後,華北局勢緊張,清華準備南遷。但此時妻子產期將近,先生隻得將她送回鬆江老家,誰知八一三上海戰事又起,鬆江遭到轟炸,便又避居鄉下。女兒漢明便在逃難中誕生了。不久,他得知學校已遷到長沙,急於趕去上課,而妻子產後不便遠行,於是,他們隻能在炸得麵目全非的杭州車站匆匆分手。妻子懷抱剛滿月的孩子去蕭山投奔自己的老父和姐妹,而他則由此踏上去湖南的途程。從此,兩人天各一方。他隻身由杭徽公路到蕪湖,再搭輪船到漢口,轉至長沙。當時,清華已與北大、南開合並,成立了長沙臨時大學。文學院設在南嶽,中文係在山上,飯後要爬三百多級台階回宿舍,先生從此得了胃病。戰時生活雖然艱苦,但師友同舟共濟,精神是樂觀的,偶爾還結伴遊賞南嶽風光,相互唱和,如一九三八年元日,曾與六七人出遊,就留下了與朱自清的長篇紀遊聯句。不久,學校又遷到昆明,改稱西南聯大。他隨校越走離家越遠了,而妻子則帶著多病的孩子輾轉江、浙、滬一帶逃難,擔驚受怕,顛沛流離,雖也多次想去昆明與他團聚,終因關山阻隔,又有孩子的拖累而未能成行。在思念親人的時候,他不免感到歉疚,一九四三年曾寫有一首《鸚鵡曲·寄內》:“送君且向家鄉住,相依還有個阿父。歎當初貧賤夫妻,可正值憂愁風雨。七年間鴛聚匆匆,萬裏天涯人去。想嬌兒啼罷燈昏,最應是念著我處。”當時,正是這樣一批愛國的知識分子,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拋妻別子,背井離鄉,毫不猶豫地追隨學校,撤到後方。一時間,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教授雲集,人才薈萃,大家懷著與民族同呼吸、共命運的憂國憂民之心,團結合作,各顯神通,為國家培養了一大批棟梁之才,其中不乏著名專家、學者。在物質條件匱乏的戰時興辦的西南聯大,竟創造了我國教育史上的奇跡。

一九四〇年夏,先生利用休假經安南取道香港回鄉,和家人同住在上海。次年,兒子漢昕出生了。休假期滿時,日軍占領了安南,回滇道路已斷。鄭振鐸先生邀他到暨南大學任教,他便向聯大請假暫留上海。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淪陷。他不願僦居淪陷區,決心冒著危險通過封鎖線,經浙贛路去昆明。哪知國民黨節節敗退,等他到安徽屯溪時,上饒、鷹潭皆已失守,浙贛路不通。被困數月後,跋山涉水,由江西繞道福建、廣東,回到西南聯大。總計行程八千餘裏,途經八省,曆時整整六個月,這一段艱難的曆程,先生都記在日記(一九八七年已由三聯書店出版,題名為《清華園日記 西行日記》)中。他曾冒著生命危險闖過日寇的警戒線,也曾遇到國民黨敗兵的騷擾。有時一連幾天,翻山越嶺,全靠步行。跋涉的辛勞自不必說,還有水災、空襲的威脅,再加上物價飛漲、小偷光顧,到了後來,旅費用盡,胃病發作,又染上了瘧疾,但他仍堅持不斷向西行,從未想過回頭。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小言之,為了不負西南聯大之約;大言之,則是為了青年,為了學術,為了國家。在上海時他曾以《辛巳歲除大雪,獨坐寓樓,用東坡除夕詩韻》一詩表明過自己的心誌:“風雨待雞鳴,茫茫何時旦?……明年我西行,萬裏尋舊貫。丈夫厲壯誌,未肯謝衰。安能坐困此,日數米與炭。”上海雖有老母、妻子兒女,但卻是淪陷區,決非安居之地。在建陽、南平、長汀等地,他曾遇到摯友,也有東南聯大、暨大、廈大等校的校長堅請他留下任教。與西南聯大相比,那裏待遇較為優厚,住房寬敞舒適,圖書資料豐富。同行的旅伴,逐一留下,隻有他一人,毅然決然、毫不動搖地向西走。不僅如此,在因旅費缺乏而告債、申請救濟的同時,他仍不忘為西南聯大采購圖書。到達昆明後,連一天也沒有休息,甚至顧不得講述一路的艱辛,第一件事就是去問“本學期之功課如何”,為自己耽誤了課程而不安。他在寫給妻子的信上說:“我們都有一種觀念,就是愛護國家,愛護學校。而且是以學校為家。一個學術機關,看成一個大家庭似的,這是清華特別的優點,別個學校就差一點。”的確,自畢業後到清華任教時起,他的命運就和清華密切聯係在一起。他以學校為家,在學校與小家難以兼顧的時刻,寧願舍棄小家。有了這種觀念,萬水千山也就難以阻擋了。

抗戰期間,先生除在中文係任教外,還兼著聯大師範學院的教職。長期從事教學工作,使他對提高青年的國文程度最為關心,並每以普及文化、獎掖後學為己任。一九四〇年,經他倡議,與朱自清先生等一起創辦了《國文月刊》,他擔任第一任主編,並負責詩文選讀欄。刊物以“促進國文教學以及補充青年學子自修國文的材料”為宗旨(《國文月刊》創刊號《卷首語》)。為它撰稿的,多數是知名學者,也有一些後起之秀。在戰時十分艱難的條件下,大家在這片處女地上悉心耕耘,使之成為有誌青年的良師益友和培養青年學者的園地,在大後方贏得了很高聲譽。先生在《國文月刊》上發表的文章主要有《詞的講解》、《古文選讀》、《俗言偶抄》、《論中學國文》等。在多年的教學中,他感到詞最難為學生所領會,講課時受時間限製,不能講得很詳盡,《詞的講解》便是為了彌補上課的不足而寫的。原計劃從五代到南宋選若幹代表作品,一麵逐句講解,一麵闡明詞的體製聲律的源流演變。後來抗戰勝利,西南聯大解散,隻刊載了八期,寫到溫庭筠便中止了。鴻篇巨製,可惜未能完成,但僅就發表部分,已足窺全貌。他不是就詞論詞,而是將廣博的學識,尤其是中西方文論滲透在一詞一句的講解之中,仔細剖析,娓娓講來,有如與學生親切的麵談,使讀者在領略詞的意境、感受其魅力的同時得到係統的理性的認識。其行文融會貫通,綿密精微,深入淺出,循循善誘,這也正是他教學一貫的風格。這一水平,是後起仿效的古詩文講解、賞析類讀物所難以企及的。《古文選讀》(兩篇)體例與此類似。在注解中,他引用了不少史料。當時,為開“唐宋文”一課,他研讀了新舊《唐書》、《宋史》和大量宋人筆記。在他眼中,曆史有著無比的生動性,所以在讀了《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後說:“如讀一篇長篇小說。”(清華大學檔案館存浦江清《研究報告書》)對於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他有著偏愛,說:“此文不但詳清照夫婦之身世,並詳南渡之際亂離狀況,可作文章讀,亦可當曆史讀也。”(《研究報告書》)在親曆戰亂之後,他對古代文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史料、文學作品便通過自身感受而融為一體,選講此文,顯然寄托了他無限家國興亡、世事滄桑的感慨。真可謂是“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了。

在上海休假期間,先生的主要成果,是完成了《花蕊夫人宮詞考證》(此稿改定後,因《清華學報》印刷困難,延遲未刊,一九四七年才收入《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而發表)。這篇論文,糾正了文學史上的一樁錯案。自北宋以來,研究者一直以為宮詞作者是後蜀主孟昶之妃花蕊夫人。但夫人事跡既不載於正史,各家筆記又多疑誤,各本所載宮詞也顛倒錯亂,真偽混淆。先生以史學家的眼光發現了《宮詞》連用近百首七絕、“以小詩之體製,發揮長詩之作用”、“寓史家紀事之筆墨”的特色,在研究了新舊《五代史》、《十國春秋》及五代蜀國之傳世史料的基礎上,由“法雲寺裏中元節,又是官家降誕辰”一絕入手,據以考求,又證之以史料所載前蜀宮苑館池之名,論定《宮詞》為前蜀主王衍時之作。作者為前蜀開國主王建之小徐妃、王衍之生母、亦號花蕊夫人者,間或雜有其姊大徐妃與後主王衍諸人之作。同時,又考《宮詞》流傳始末,證其原本為九十八首,並排定順序,比勘諸本為定本,於是《宮詞》之真偽始明。問題的澄清,不僅使人們重新認識了《宮詞》的內容與價值,而且對史學研究也具有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