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宿舍前有零賣人來,花生米一斤十六元,紙煙一包十五元。
十九日 星期日 晴
下午四時,中央飛機一架來清華園上空投彈,工字廳前下一枚,丙所後馬路邊下一枚,西院轉角泉水處放下一枚,普吉院、勝因院間下一枚。又燕大蔚秀園亦下一枚。投彈之意不悉,恐是共方宣傳清華、燕大被解放,平安無事,照常上課,觸怒國民黨政府所致。數彈幸均落空地,未傷人。平靜愉快的清華園,於是又起一陣騷擾,罩滿了憂愁和恐懼的氣氛,看來明天照常上課是做不到了。要是作為目標,每天有飛機來轟炸,其情形也不堪設想。
同學馬君俊來談,學生們存儲有一月之糧,一月後即有恐慌。
今天早上,到合作社買肉,肉價二十六元一斤。這幾天,我們的飯菜,仍同平時一樣,小孩也愉快,不像災難時期。
飛機投彈時,我在房裏躺在床上看書,聞聲而起。企羅在縫紉機旁縫紉。樊、昂去荷花池溜冰,我們很著急,又不能走去照顧。可是不久他們笑著回來了,說飛機投彈時有大學生們招呼,他們趕快上岸,躲在工字廳某老師室外過道上。看見煙起雲雲。其實是工字廳前一彈落土山上,泥土飛起。
事後我出去看看,工字廳前土山上落一彈,陷徑兩丈的一坑,倒去楊樹三棵。西院轉角落一彈,陷徑兩丈的一個坑,水已充滿,成一潭。聞李繼侗先生剛在西院落彈處附近走動,最險。曹本熹、鄭桐蓀住宅後麵,玻窗全碎。
二十日 星期一暖
果然不出所料。今天不能上課,校中另出布告。圖書館也不辦公,企羅同趙太太(趙海泉太太)出至成府買菜。聞昨日海甸也落彈數枚,傷人否不知。
何善周、馮鍾芸來慰問並閑談。
巡防委員會發出許多防空須知的油印品。北院同人輪流值班為防空糾察員。幼稚園的場上,掛著空襲時敲擊的響鐵。
下午四時半,在科學館開教授會議,通過了清華大學教授為校園遭轟炸的抗議,中英文兩份,托燕大外籍教授私人播音電台播向城中美國新聞處代發。抗議文有“以本校為目標”句,經討論很久改為“有國機在本校上空盤旋,往複投彈九枚,六枚落校內,三枚落校園邊緣”雲雲。又原文“本擬於二十日複課”,有人認為不必把複課事放在內,但結果仍照原文通過。六枚之彈,據巡防委員會報告,西院內外兩枚,丙所前後兩枚,普吉院附近二枚。(工字廳前一彈,即丙所前。)北平電台廣播,“昨日下午強大空軍出動,轟炸平西共軍炮兵陣地,收效甚宏”雲雲。
此抗議出去後,轟炸是否停止,或者更遭炸皆未可知。
又悉,校中存糧可支持校中人至二月十五日。
二十一日 星期二 晴,寒
林庚教授來談,述燕大近況,並慰問清華朋友。燕大昨日下午正在請共軍十三師團政治部主任劉道生講演。謂共方企圖組織人民共和國,並非蘇維埃製度。說話也毫不像一般人所想像共產黨員口吻。共方政策已改變,適合國情,所要打倒者唯蔣政權及四大豪門。保護文化機關,公教人員,工農商各界。
黑板報上消息,共軍在江北占寶應、高郵,離揚州不遠。又占天長,離六合、南京不遠。(陝北及邯鄲廣播)
途中遇王忠,雲龍雲在雲南宣布獨立。似為謠言。又謠言鎮江已失,京滬路被切斷雲雲。此顯為謠言,共方亦未廣播及此。
中午,本校上空又有飛機過,空襲鍾鳴,群避圖書館樓下。半小時後解警。
黑板報:天津被圍,楊柳青、楊村、軍糧城、大沽均失。
有職員一位老太太,自城中由齊化門出來,到清華園內,據雲東城尚安,糧價亦不如校中所傳之高。
二十二日 星期三 晴,寒
舊曆十一月二十二日冬至
晚七時,中文係學生邀集師生座談會,在勝因院十三號許駿齋宅舉行。是夕,始有電燈,係共軍設法恢複者。本係師生全體出席,濟濟一堂。同學表現解放後的樂觀氣氛。討論如何走向光明的道路,檢討自己的生活,討論大學教育的方針,中文係課程的改善。問題都很大,發言的人也很多。十時半始散。
青年人同中年人的態度總不很相同。他們富於理想,思想前進。中年人往往注意於現實問題,意誌消沉,又富於理智,抱懷疑穩健的態度。現在我們的大學可以說還在戰區三不管的地帶。我們的薪水拿到十二月份,而金圓券已經不能買蔬菜,偶可買到,非常貴,肉六十元一斤,雞蛋十數元一枚,菜三四元一斤,凍豆腐三四元一塊。所以不到幾天我們的金圓券也已完了。現在隻有麵粉,要以麵粉換蔬菜,度日如年。不知共軍何時把北平攻下,共同解放以後,方始得到安定。又不知國軍會不會衝出來,西郊成為拉鋸戰的戰區。又不知人民政府何時來接收清華,使我們能夠拿到薪水。這些問題盤旋在我們的腦子裏,所以不很起勁。同學們說,他們前天晚上已經座談一次,非常高興,今天有幾位老師在座,就拘束了、泄氣了,不能暢所欲言。我們覺得甚為抱歉。
關於中文係課程的改訂,或者是中外文係合並為文學係的方案,有聞一多、朱自清等提出過。我也有一篇文章,發表在《周論》上(雷海宗先生所編,正是學生們所認為反動的,所以他們不會看到),建議文學院應設立一個近代文學係,合乎潮流,也切於實用。原有中外文係,不必取消合並,可以改進,互相關聯。方案很好,盼望將來能實現,可以滿足若幹愛好文學研究文學的青年的熱望。照目下情形,中文係同學認為中國文學係課程中國學太多,文學太少。就是說近於國學係,而非文學係,他們不喜歡訓詁、考據,而他們所謂文學的觀念乃是五四以後新文學的觀念,對於古文學也很隔膜。為愛好文藝而進中國文學係,及至弄到觸處是訓詁、考據,不免有“誤入”的感覺,簡直可以說是受騙。其中症結是如此。《國文月刊》有呂叔湘、徐中玉等文章,《文學雜誌》有楊振聲氏文章,觀點差不多相同,要求中外文係合並。
(摘自《清華園日記 西行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