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清華園的解放(1 / 3)

一九四八年 十二月十二日 星期日 晴

晨九時,訪問寅恪先生。上回我為了係中同人提出添聘孫蜀丞事,特地去看他,征詢他的意見。陳先生說,此刻時局很危,不宜在此時提出。他雖然雙目失明,如果有機會,他願意即刻離開。清華要散,當然遷校不可能,也沒有人敢公開提出,有些人是要暗中離開的。那時候左右分明,中間人難於立足。他不反對共產主義,但他不讚成俄國式共產主義。我告訴他,都是中國人,中國共產黨人未必就是俄國共產黨人。學校是一個團體,假如多數人不離開,可保安全,並且可避免損失和遭受破壞。他認為我的看法是幻想。關於提出添聘孫蜀丞事,是駿齋和紹生所極力想推進的。馮芝生同意即提,隻要係中提出。我和夢家都讚成慎重,不宜在此刻提,使學校覺得突兀,而多添麻煩,對於中文係有譏評。現在陳先生的意見是我們應該尊重的,我把此事告知駿齋和芝老,決定明春提出,係中也可有通盤計劃,如何添聘兩位或三位,以補教授空額。今天去訪陳先生,告以如此決定。並告以據我所聞,陳雪屏來北平,似為搶救若幹教授學者,給予便利以南行,唯人數必有限製,極少數。陳先生如有行意,可通知梅公。陳謂他早已知道此消息,並已洽梅公雲雲。他謝我特為通知的好意,並且勸我也可去梅公處登記。上回他談,認為清華在南方還是要慢慢設立的。雖然不一定再用清華大學名義。胡適也曾說過,他不想在南方再設北京大學。看來政府要北平大學教授離此南下,到南方集合,如已(以)往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合大學那種形態。這次因為陳先生室中尚有他客,未便暢談。陳先生認為,清華園附近即有戰事發生。陳先生室中有心恒、劉崇樂夫婦等等。

下午心恒來談,他告知我確乎校方對於想走的同人要給予若幹便利,可是他並不想走,因為母、弟等關係。我告訴他,我也不想走,我的小家庭都在這裏,不願再有遷動的狼狽情形。我在南方也無可立足,母、弟在滬、鬆,被解放的日子是同樣地近。假如我到台灣或廣東,反而與母、弟失去聯絡。談話完畢,我們下了一盤棋。我並且沒有把眷屬或東西送進城去的意思。

我家中很少有請客的事。恰巧預先決定了,今日晚上請幾個人來吃便飯。因為雜糧貴,久養的兩頭鴨決意宰去一頭,單留雌的,希望她還生蛋。又企羅前天進城買了一條大魚。有這兩個,再配上些別的菜蔬,一了久已想了的人情。所邀的客有朱自清夫人、許駿齋夫婦(他們新婚後,曾在中秋節請過我們)、沈剛如夫婦(沈先生善中醫,我們曾經麻煩過他。沈夫人是樊的小學老師)、李寶淑老師(昂的小學老師)、高貽帉女士(清華圖書館中文編目室組長,企羅的同事)。連主人共九人。企羅預先已布置好客廳和餐室。大紅圓桌從雜件室裏搬了出來,客廳中也收拾得很清潔,並且生了壁爐。今天早上風聲已緊,有謠言說南口已失,共軍到了沙河。來清華賣菜的農人如此說,可是大家也將信將疑。下午風聲更緊,我們疑心有些客人不能來。然而也一一都到了。企羅指導著劉媽做菜,除了那魚醃得太鹹以外,其餘總算是成功的。客人都很愉快,談得很起勁。大家說這一席也許可以永為紀念,並且希望今夜睡一個好覺,到明天醒來,局麵已經完全改變,沒有戰爭,而我們已被解放了。

望著壁爐中木柴的熊熊火光,高小姐說很有詩意。我們很少用這個壁爐,不免很貪戀著。朱太太和沈剛如談中藥。沈說醫胃潰瘍,雲南白藥有效(曲煥章八寶丹,寫明專治胃潰瘍的)。醫脊骨痛,鹿角霜有效,可以試試。今記於此。

客散後即睡。夜裏聽平綏路過車輛極多,聽其聲音是自北往南的。那麼是國軍南撤。

十三日 星期一 晴,暖

上午十時上中國文學史班。同學都未缺席。繼續講《楚辭》裏《天問》、《九章》的內容。顯然同學們不很安心。有人問,聽說學校要遷城內和北大合並上課,是否確實?我說,沒有這種決定,一遷就不能上課。而且怕也已太遲了,交通工具沒有辦法。再則城內也未必比清華安心,還是師生團結以應變為好。也有人問,假如我們這裏被解放了,中央空軍會不會來轟炸我們?我說,假如學校遷了,清華園成為共軍根據地,或者可能有此類事情發生,否則也不會的。這樣,大家都鎮靜了一點,繼續講書。有一位女同學情感不能抑製,在拭著眼淚。

下課後見王昭琛,我告以朱先生稿件立刻要集中,所抄副本今明兩日搶發到上海去。他說他即刻要進城,原稿已交朱太太,副本在他的研究室中。我回到圖書館辦公室,叫陸永俊索回許駿齋、餘紹生所借聞一多遺稿數本,集中辦公室書櫃內,加封條。另由郵局寄發《朱自清全集擬目》油印一份至上海開明書店葉聖陶。郵局照常收件,但朱稿太多,且有未曾校好者,不及寄發,隻得留著了。

下午炮聲很緊,且聞機槍聲。知清河撤守,火線離清華園不遠。昭琛等也不及入城。火線在清華園北邊,牛奶場已落有槍彈。牛奶場北農舍有焚毀者。同學立在宿舍門外,也有居高遠望的。十分緊張。我們便攜帶鋪蓋進圖書館。圖書館建築堅固,下層可避。我們一家四口及劉媽,朱太太及小孩,黃子卿太太及小孩,三家人合共大小十口,占定了中文係辦公室,打開鋪蓋來坐躺在地上。北院同人多數到了圖書館樓下,中文係同人也陸續來了。同學們也來了不少,過道裏麵攤滿被褥。消息傳來,知道有中央炮兵團進校,在氣象台擺了三尊炮。體育館西一帶戒嚴。

電燈沒有。入夜,點起煤油燈。人興奮得不能入睡。辦公室也常有人進來談話。陳夢家來,說勝因院、新林院同人鎮靜如常,很少遷動,園內靜悄悄的,月色如畫雲雲。舊曆是十一月十三日。夢家態度很安閑,說得很有詩意。馮芝生太太來和朱太太談話,馮家恰巧在今夜請客,不知道忽然緊張如此。然而客人倒也到齊了。

這是清華園最緊張的一夜。夜裏隆隆炮聲不絕,最響的幾炮即是在氣象台所安放的幾尊所發的。我們猜想發炮並不是進擊,而是掩護撤退。

圖書館出進用文法院辦公室那邊的銅門,徹夜有人看守。據圖書館人說,二十六年七月底日人進占北平,園內避難狀況,同今天差不多。校中布告,師生眷屬同學工友,各各規定避難地所,除圖書館樓下外,尚有科學館、土木館、機械館、生物館等。生物館因近氣象台,沒有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