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輝的劇作
《倩女離魂》本唐人小說《離魂記》,敘王同知之子王文舉與張公弼女倩女兩人之父在日指腹為婚,乃文舉長成,赴張家探親。張李氏命倩女出見,以兄妹相稱(楔子)。倩女頗愛王生,而其母因文舉父母雙亡,有悔婚意,後責令其上京赴考回來成親。遂長亭餞別(一折)。文舉既行,在舟中彈琴消遣,忽聞岸上有人追蹤而至,乃倩女也,驚訝間,責其何以私奔。倩女矢以竊願追隨,誓同甘苦。遂同行赴京(二折)。實則乃倩女之魂也,真倩女在家相思臥病。及王生差張千送信至嶽家,雲已中舉得官,不久同小姐一同返家,倩女誤認為已另娶夫人,一氣幾絕(三折)。及至王生同魂旦歸來,兩方爭吵,魂旦與正旦乃合而為一(四折)。此劇情節佳妙,想來在戲台上表演尤博得人歡迎也。通本皆旦唱。第二折〔越調〕〔鬥鵪鶉〕、〔紫花兒序〕、〔小桃紅〕、〔調笑令〕、〔禿廝兒〕、〔聖藥王〕數支寫江邊秋夜之景清麗入畫。第四折〔古水仙子〕“將水麵上鴛鴦忒楞楞騰分開交頸,疏剌剌沙韝雕鞍撤了鎖鞓,廝琅琅湯偷香處喝號提鈴,支楞楞爭弦斷了不續碧玉箏,吉丁丁璫精磚上摔破菱花鏡,撲通通冬井底墜銀瓶。”用擬聲字入神,在弦索中聽之尤妙也。此所以鄭氏與關馬白並稱為關馬鄭白也。
《王粲登樓》第三折〔鷓鴣天〕詞“一度愁來一倚樓,倚樓又是一番愁。西風塞雁添愁怨,衰草淒淒更暮秋。情默默,心悠悠,心頭才了又眉頭。倚樓望斷平安信,不覺腮邊淚自流。”或謂詞自佳,但傷纖弱,不合王粲身份耳。大概此亦現成之詞,非鄭公自撰也。其下曲文〔粉蝶兒〕、〔醉春風〕反較老辣。(劉叔雅〔編者按:即劉文典。〕謂:粲,漢人,隻堪以樂府或楚辭一類文章寫之,絕不能以元代之雜劇體裁寫也。此詞用之落魄之文人身上則可,絕不能用之於政治家之王粲耳。)
《還魂記》
清遠道人(即湯義仍)萬曆戊戌秋自作《題詞》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故《牡丹亭》所發揮者為愛之哲學。傳奇固不必近於真有,若以情節之荒謬譏論,則非所以知《牡丹亭》也。然此奇特之情節亦非憑空結撰毫無所本。《題詞》自雲:“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於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考談生也。”李馮事均見《法苑珠林》,而睢陽王之收考談生則出《列異傳》,而《暌車誌》之絢娘,《堅瓠集》之木秀才、杜氏女,皆義仍所本,特《題詞》中不明言之耳。(按:李仲文、馮孝將故事均出《續搜神記》)
李漁
李笠翁劇以通俗滑稽擅長,唯太落輕薄,且涉穢褻。
笠翁於戲曲最有研究。《閑情偶寄》中論詞曲、論演習,即戲曲之批評也。其論戲曲重結構,曰“戒諷刺、立主腦、脫窠臼、密針線、減頭緒、戒荒唐、審虛實”七個綱目。此種論及plot(情節)處,為從來戲曲家所不注意者。
此外笠翁又自誇其劇本中賓白之佳,雲“笠翁手則握筆,口卻登場。全以身代梨園,複以神魂四繞,考其關目,試其聲音,好則直書,否則擱筆。此其所以觀聽鹹宜也”雲雲。所謂觀聽鹹宜者,劇本既可演又可讀也。
笠翁與莫裏哀為同時人。彼不能為莫裏哀之深刻,徒為滑稽輕薄而已,猶之湯臨川與莎翁同時,而不能莎士比亞也。
(錄自筆記與講稿,大小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