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他反對窮兵黷武的侵略戰爭。他要引導楚王修明內政,任用賢能,效法古代聖王的“王道”政治。他說: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
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才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離騷)
這是儒家一派的政治理論;雖然和孟子一樣,他是唯心論者,處在凶惡殘暴的混戰混殺的時代裏,勸導國君修德息爭,是符合於愛好和平的人民的利益的。
第二,為了掃除弊政,他主張法治。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惜往日)
第三,當時秦國最強,尤其有侵略的野心。楚威王曾經加入“合從”聯盟,以阻遏秦國。到了懷王即位,忽而伐魏、伐齊,忽而做六國盟長,沒有固定的外交策略。秦惠王用張儀為相,決心要破壞六國聯盟,並且派兵攻下了蜀國,在西邊和北邊兩麵威脅楚國。屈原是堅決主張和齊、魏聯好以抵製秦國的;唯有這樣,才可以保障楚國的安全。
這三點都很正大。懷王一朝是楚民族興亡、成敗的轉折點,關係重大。可惜屈原空有遠大的政治理想、敏銳的政治眼光,他得到懷王的信任,時期極短。他遭到同僚的嫉妒,貴族黨人的仇視,敵國間諜的離間,終於被迫去職了。
《史記》上記載這樣一件故事:有一位上官大夫妒忌屈原的才能,要奪取他的草稿,屈原不肯給他,他在懷王麵前進了讒言,激起懷王的憤怒,把屈原疏遠不用了。事實怕不是這樣簡單的,論屈原的才能和地位,未必就為了一件事情便站立不住;當時尖銳的鬥爭存在於他和“黨人”之間。他說,“眾女嫉餘之娥眉兮”,可知仇視他的不止一人。他要求國王修明法度,任用賢能,必定要和當權的貴族衝突。他所說的“黨人”,就是指當時貪婪專權的貴族和國王左右的佞臣那內外勾結的一黨。當時公族三姓之中,要數楚昭王之後的昭氏,對王室親近,權勢也最盛;在宣王朝有煊赫一世的昭奚恤,在懷王初年總攬軍政大權的是上柱國令尹昭陽,和屈原同朝的有昭睢、昭過、昭鼠等。公族中間的宗派主義是存在著的,照我們推測,排擠屈原最厲害的就是昭氏貴黨。到秦國派張儀來楚,施用離間計,昭睢和張儀密切勾結,對立的形勢更其顯然。張儀來楚,在公元前三一三年,這時屈原年二十七歲,懷王用張儀為相,決定聯秦,屈原必定不安於位;所以他做左徒,前後不過兩三年。
懷王聽信張儀,說和齊絕交以後,秦國願送給他商於之地六百裏,決定斷絕齊國邦交;及至絕齊以後,張儀回到秦國,便翻過臉來不認這筆賬。懷王大怒,興兵伐秦,打了大敗仗,丟失漢中;他不肯罷休,再征大軍伐秦,深入秦地,戰於藍田,又大敗。韓魏知道楚國空虛,也派兵南侵,趁火打劫,楚軍狼狽退守。這兩個敗仗大大削弱了楚國的力量,從此以後,楚國東西受敵,一蹶不振了。
屈原卸任左徒以後,還做著“三閭大夫”的官職。三閭大夫是管理公族譜牒、主持宗廟祭祀、兼教育公族子弟的一個閑職。在這時期他開始了詩的創作。首先,他製作了一篇長詩叫做《天問》,在這裏麵他表現了對於古代神話和曆史的廣博的知識,也表現了他的懷疑的和追求真理的精神。其次,他寫作了一套祭神的歌曲,叫做《九歌》,那是楚辭文學裏突出的、最優美的傑作。
楚國各地普遍地有祠廟,人們逢年過節,打鼓、吹簫、歌唱、跳舞,娛樂鬼神,祈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這賽神的歌舞本來是人民的藝術。屈原吸取人民藝術的優秀成分,加工製造出許多篇達到抒情詩極高境界的宗教詩歌。他開始用“楚歌”的調子來寫詩,開始接近了人民的語言。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湘君)
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這樣美好的抒情詩句,顯然是從民間的情歌裏吸收來的,充滿著濃摯真切的感情。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
這是描寫湘水女神降臨在洞庭湖邊的情景,這樣靈活、美麗的形象在《詩經》裏麵是不容易找到的。縹緲的神仙姿態融合著南國山川的秀麗。我們要問,屈原寫了這許多篇祭祀神仙的歌曲,是零篇應用到許多個祠廟呢?還是集中應用在一個祠廟呢?據說,郢都東郊外有一所東皇太乙祠,乃是祀奉天帝的廟。為祭祀天帝,有迎送各個神仙的歌舞,包括雲神、太陽神、河神、湘水神之類。整套的節目由女巫或男巫的合唱隊歌唱,配合著繁複的音樂,可能也有扮演在內,好像希臘酒神廟的歌舞,具有戲劇的雛形。東皇太乙廟有春秋兩祭,可能名義上是由楚王主祭的,三閭大夫既然是管祭祀典禮的,他大概奉了楚王之命製作這些祀神的歌曲吧?據漢朝人說,楚懷王大舉伐秦,特別隆重祭祀天神的典禮,所以屈原的《九歌》裏特別有《國殤》一篇,祭祀陣亡將士: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國殤)
詩人用悲壯的詩句喚起為國犧牲者的強毅的靈魂!懷王剛愎自用,大舉伐秦,屈原本不讚成,所以我們也可以想見當他寫《國殤》這一篇詩,他的心境是怎樣地沉重了!
三
懷王伐秦失敗以後,重新召用屈原,派他到齊國去重訂邦交,這時他年二十九歲。秦國害怕楚齊聯好,願意送還漢中地的一半來講和。懷王不願得地,要求秦國把張儀交出來。張儀居然敢再到楚國,楚王把他囚了。但是他想法買通了楚王的嬖臣靳尚和寵姬鄭袖,替他開釋。等到屈原在齊國順利地辦好外交回來,楚王已把張儀放走了。屈原和懷王爭論幾句,很不愉快。他覺得懷王執迷不悟,反複無常,沒有辦法引導到善良的政治了,開始有離開郢都的意思。他說:
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餘既不難乎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離騷)
當時楚國的朝廷被一般貴族黨人所把持,是非黑白不分。大家都在奔競鑽營。由於惡勢力的蔓延,就是好人也都變成了壞人: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離騷)
唯獨屈原,他不肯和他們同流合汙,寧可出外流亡而死:
寧溘死而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離騷)
他看到國家的危難,曾經有好幾次直諫君王,觸犯懷王的憤怒,他並不懊悔:
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離騷)
無奈懷王對他情意益疏,同從前重用他的時候,態度完全兩樣。君臣之間,距離愈來愈大,他不能不自求引退了:
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離騷)
想到天下之大,九州各國,難道像他那樣的賢才,不能夠在外得誌嗎?但是,他不忍離開祖國。那麼,到邊遠的地方去,或者退而隱居?四麵八方的念頭都轉到,在極度的煩悶裏,他寫下了長詩《離騷》,盡情傾吐他內心的苦悶。
《離騷》是哪一年寫的呢?不容易確定。從詩裏麵的提示,是在詩人剛到壯年而又憂慮著老的來臨,這樣,在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上都還適合。為了敘述史事的方便,我們假定屈原在三十歲的正月生辰開始寫作這篇自敘的長詩。這是在公元前的三一〇年。
“離”是離別,“騷”是歌曲的名稱,“離騷”就是“離歌”。以形式而論,還是從巫歌的形式推進加長,成為長篇的獨白抒情詩。他從自己的家世、生辰講起,說到他的政治主張和政治鬥爭。有好些部分還保留著宗教詩的色彩,例如由於精神苦悶,在種種矛盾衝突裏,詩人歌唱著上天下地的精神追求,確乎是神秘的。但是,從《九歌》到《離騷》,詩人屈原的發展過程已經是從純粹的宗教詩到政治詩的道路。尤其可寶貴的是他歌唱出人民的苦痛: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離騷)
我們在上麵說過,除了他的姓是貴姓以外,實際上他是出身於貧窮的家庭,從下層爬上來的。因此他深切了解被壓迫階級的苦痛,而這裏的“民”字也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他抱怨國王不顧人民的意誌:
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離騷)
他從曆史觀察天道,凡是不顧民心的統治政權是不能久長的:
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兮錯輔;夫維聖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離騷)
他說,天帝是沒有偏袒的,挑選人民中間有德行的幫助他成功。隻有聰明睿智的君王能夠享有國土。前看往古,後顧將來,總要替人民打算,哪能不義而成功,哪能不善而服人呢?他把這樣激切的言論來警告國王。他這種議論並不單為楚懷王而發,他要把他的曆史哲學的真理寫在他的不朽的詩篇裏。《離騷》在祖國文學史上是空前的第一首長詩,也是屈原的代表作。
屈原是信仰宗教的,他信仰天道。他用懷疑和追求真理的精神研究古代的神話和曆史,他重新肯定了天道,他認為天命是本乎民心的。上帝決不違反人民的意誌,違反人民的意誌的統治者是違反天帝的意誌的。他認為他所覺悟的道理是極其正確的,極其忠誠的,他所說的,他所做的,是忠誠於天帝,忠誠於國君的。接著《離騷》的製作,他再寫下一篇《惜誦》,重複申明他離開國君,離開郢都的決心,他指著上天來印證他的忠心: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惜誦)
就在那一年,他離郢都出發,沿漢水而上,到了漢北:
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抽思)
好像飛鳥似的離開了故鄉。他日夜關念著朝廷,寫作《抽思》:
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
他發揮了沒有耕植沒有收獲的哲理:
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孰無施而有報兮,孰不實而有獲?(抽思)
這是很可寶貴的至理名言,直到今天還值得我們反複誦讀,深刻體驗的。
按照楚國的地理,所謂“漢北”,在鄖陽、淅川一帶,北麵正靠著秦國商於之地,是楚的北邊境。那邊正遭遇過兩次兵災,屈原不像是跑去隱居的。而且屈原在王朝是大夫的職位,他的進退也不能完全自由,必須得通過懷王。看來是經過幾次諫諍,懷王不能用他,而且也憎厭了他,有意把他外放。所以屈原的離郢,一半是自願,一半是被迫。大概他是帶著三閭大夫的官銜,到那邊去辦理地方事務,充任縣邑大夫吧。這是屈原在懷王朝的一次遷謫。
屈原離郢以後,楚國的朝政更加混亂了,尤其是由於國防的力量削弱,外交處於被動的地位,沒有遠見的固定的政策。首先,因為秦武王把張儀趕到魏國,昭睢也轉移方向,主張聯齊。秦武王死後,秦昭王立,要求和楚國結好,楚王貪著小利,又違背了對齊的盟好,這樣招來了齊、韓、魏三國聯軍討伐。懷王不得已,派太子到秦國去作質,討救兵來把圍解了。太子在秦國闖下一頭禍事,私自逃回,於是秦國借端開釁,聯合齊、韓、魏,聯軍分路進攻。這時昭睢和昭鼠帶領重兵駐在漢北和漢中,他們互相觀望,不肯主動作戰,把在前線苦戰的唐昧將軍犧牲了。此後三年,秦兵繼續不斷地往南侵略,接連有殘酷的戰爭。懷王沒有辦法,派太子到齊國去作質,乞求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