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秋之禪(4)(1 / 3)

李彤就在棲霞山住下了。這一個地方李彤雖不常住,但這裏花木繁茂,布置更有雅趣。這一日夜晚,李彤獨自靠在西門邊的欄杆上,閑眺庭前經霜變色的花木。遠處那一大片桃花早已不見了,隻剩下大片黛色的殘枝剩杈,讓人不忍卒觀。微風攜來法雨寺的鍾聲,因是聲音渺茫,無有莊嚴,倒有哀怨之感。庭前枯草叢中,秋蟲唧唧齊鳴,既是熱鬧,又是蕭條。其時夜露晶瑩,李彤情懷悲戚,淚珠幾與夜露爭多。他兩手支頤,獨自吟著“遇死才知生茫茫,為雲為雨不可知”之詩,異常瀟灑淒豔。幾位隨從見了,竟不忍打攪,仿佛也觸到痛處,不由得傷感起來。

很長時間以淚洗麵,李彤的眼神明顯地黯淡了。世界在他眼中已成了一盞昏暗的燈火,閃閃爍爍即將熄滅。不過李彤倒也泰然待之。倒是先前有幾個對李彤異常崇敬的女子,千方百計打聽到李彤的下落,然後悄悄來到山莊觀望。然而一瞥之下,她們不由深深失望,原先意氣風發的倜儻王儲現在儼然成了一個孤寡模樣的小老頭,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女子們不由灰暗悲涼起來,再也不肯第二次露麵。

隻有一個女子除外,那就是秋子。秋子自從被李彤許配給了莊楚門之後,雙方倒一直恩愛,但秋子一直神思恍惚,其心常縈繞在李彤身邊。這種惦記是長駐心中的,如一口永遠不見底的幽井。新婚如一桌熱熱鬧鬧的酒席,終究是要散去的,對於男女,都是這樣。莊楚門很快在金陵王府謀得一職務,鞍前馬後,深得信任。一段時間之後,莊楚門自然而然地學會了處理各種事務,如何對手下人頤指氣使,如何借女人來消遣自己;已學會穿著華貴的衣服,對仆從們發號施令,在香氣馥鬱的水中沐浴;學會享用精心烹製的食物和點心;學會了飲酒,這使得他變得慵懶而健忘,還學會了下棋、賭戲、觀賞歌女、乘轎;與此同時,莊楚門還慢慢覺得自己變得與眾不同並帶有一種優越感,學會總是帶有一點輕蔑來看待世人,帶有那麼一點嘲諷般的不屑,麵容也漸漸呈現出權貴所常見的表情,那是一種陰鬱而沒有饜足的表情,一種惱怒而無所事事的表情……總而言之,莊楚門變得與自己原先接觸的人越來越相似。這也讓秋子覺得無趣得很。而莊楚門因為俗務纏身,進取心強烈,明顯地精力不濟,所以對秋子也明顯地冷落了。

匆匆已屆二月,金陵王鎮守邊疆,莊楚門自然跟隨,隻留下秋子和老母相伴。莊楚門不在家,秋子更顯孤單落寞了。她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李彤賜給莊楚門,不免心中有點怨恨,又回思李彤,覺得心中仍然戀慕,但畢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如靜夜的月亮似的。她想:宿世因緣之說,固然是天經地義,但此事實對於我過分苛刻,實在是太不公平;又想到莊楚門實在可厭,編出個夢中情緣的故事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從此不論坐臥,眼前常常出現李彤的麵容身影,無法抹去。秋子想寫一封言簡意約的信去,但念李彤此時無心於世,寫信去亦無意味,便悶在心裏。有一天,大雨彌漫,四周岑寂,秋子回想以前常見李彤之時,恍若隔世,不由吟道:

淚如雨雪哀凝成,

紛亂而下意萬縷。

到了秋日裏,秋子實在是惦念李彤,多方打聽到李彤的下落後,就雇了一輛馬車,來到了李彤隱居的山莊。此舉看似異常,然而卻在情理之中。原來秋子這個人的性情,溫柔中含有剛強,好似一根竹枝,看似欲折,卻終於不斷。到了棲霞山之後,秋子終於找到了李彤隱居的山莊,秋子膽怯而謙卑地推開柴門,隻見李彤正坐在庭院正中間,一動不動。由於長時間的齋戒修行,李彤的麵龐瘦削了很多,形容枯槁,然而骨子依舊清峻,非言語所能形容。

秋子就在柵欄邊跪了下來,態度十分謙卑。李彤此刻早已心若止水,不泛微瀾,他的眼睛更加昏暗了,記憶力也不如以前了。他隻是看到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出現在眼前。李彤不安地問:“你是誰呢?幹嗎要跪在這裏呢?”

秋子沒有說自己的姓名,看得出,李彤對先前的一切已沒有興趣了。秋子要進去,李彤阻攔說:“裏麵滿地荒草,草上露水極多,插不進足,必須把露水掃除一下,才好進來。”說完之後,拾起身邊一枝竹竿,將荒草一一細細拍過。姿勢龍鍾,但態度誠懇至極。

秋子進了庭院,隻見滿院枯枝敗葉,花卉早已謝了。秋子想那去年花朵,開得如此之豔,如今說敗也就敗了,敗得毫無蹤跡,像夢魘一般。看那一院的野草,倒是長得生機勃勃,茂盛無比。李彤似乎看出了秋子的心事,笑道:“我一個孤單老頭,花花草草,早與我沒有絲毫的區別。在我心中,花早已是非花,草也早已不是草了。”

通過朦朧的眼光,李彤看著秋子,忽然覺得這女子是異常熟悉的,當下即明白過來這是秋子。但仍沒有什麼表示,隻是努力打量著秋子。朦朦朧朧中,覺得這個人多年看慣,目染耳濡,並無特別驚人之處,然而終究無人趕得上她,真是一個奇跡。這樣的女子,仿佛可以隨時隨地進化似的,今年比去年更甚,今日比昨日又更甚。李彤想:恐怕也隻有花夫人才能勝彼一籌了。不過李彤一想起花夫人,便一如既往地隱痛起來,好像早先嗅過的香氣又在血液中四周遊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