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禪師的動作有點遲緩,血流如注,嫋嫋娜娜的,如線一樣騰空升起。林原滴血的劍卻已回鞘,閉眼直立,如呆了一般。山野裏一片死寂。
寺門口一聲呻吟。林原緩過神來,睜開眼睛,立即倒吸一口涼氣。春子的心口已插上一把匕首,血如春天的映山紅一樣噴出來,濺得裙子和畫一片鮮紅。
春子美麗蒼白如大理石的臉朝向駱一奇,口中喃喃有言:
“爹……爹……”
林原撲了上去,淚流滿麵。他這才知道,春子的父親原來是無極禪師。生命為什麼如此輕易地終結呢?一種疑問複又開始如雲霧一樣繚繞。隻有胡雲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心中有個東西又萌動了。他也知道了春子的真實身份。他在想,這個女子會是自己的女兒嗎?畢竟,在那段日子,自己也是跟闞氏關係密切的。他不敢追問,也不敢再想。覺得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無答案的東西。胡雲閉上幹澀昏黃的眼睛,複又睜開。
十三
進入森森的殿堂之後,胡雲終於抽出了十年未啟的寶劍。
寶劍早已鏽蝕了,斑斑點點的沒有一絲光亮,如一把爛鐵一般,胡雲把劍湊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端詳,眼淚卻如雨一樣落下來。
胡雲幽幽地對林原說:“你殺了駱一奇,你應該是天下第一劍了!”
林原已經傷透了心,此刻他已如死去了一般,連心思都變得冰冷如鐵。他尚未從剛才的恍惚中回過神來,對這話感到心不在焉,一臉茫然。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從胡雲鏽蝕的劍和眼神裏,他明顯感到一股冰冷的煞氣。
林原打了一個寒噤。
胡雲哀哀地說:“而你知道,我非常非常地需要……”胡雲仿佛一時間老了很多,虛弱得如樹端枯黃的樹葉即將零落。
胡雲的確陷入了徹底的悲哀。他的複仇埋藏於時間的積累之中,已變成他血液的一部分。複仇的欲望塞滿了他的毛孔,它比饑餓更令人難以忍耐。他一直像一個饑餓的人渴望一場盛宴一樣,渴望著今天的複仇。而他每天的快感,就是想象著這樣的饕餮,想象冰冷的劍鋒與溫軟的血肉撞擊時的那種無聲的快感。而現在,他唯一的對手突然死了,他的劍鋒再也沒有明確的指向,盛宴對於他來說不再舉行。那麼,自己一輩子苦苦追尋的劍道,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原先每一天都為今朝的嗜血做著準備,而現在,目標頓失,那一把鏽蝕的劍再也沒有希望出鞘了。在無法完成複仇的恥辱裏,榮譽也是無從談起的。他知道真正饑餓的,不是他的肚腸,而是那把鏽蝕的劍,即使時間使他自己歸於麻木,消解仇恨,但他的那把劍依然固執地渴望鮮血。
林原嘴角現出一絲奇妙而會心的微笑。他知道逃不掉了,對林原來說,這一切來得是太自然不過了,十多年的朝夕相處,他太熟悉胡雲,深知他需要什麼。在以心去對付駱一奇的同時,他就覺得自己存在著另一個潛在的對手。林原的預感是無根無據的,但又是恰如其分的。與胡雲同樣,林原也迫切地需要一個真正的對手。
一切看起來都不可避免。
是林原先出第一劍的。林原使出來的劍姿美麗動人,就如同春子畫中的姿勢一樣,他原以為這可以讓胡雲心猿意馬的。一擊之下,他發現這一切絲毫不能蠱惑胡雲。林原費盡心機使出的每一式劍招都輕巧巧地被胡雲避過去了。
雙方的精神一下鬆弛了,彼此間一下拉開了幾尺距離,隻是緩慢地使用著寶劍。雙方與其說是在比劍,不如說是在沉思什麼。林原越來越全力釋放著美的觀念,但胡雲絲毫不為所動。後來林原知道,胡雲有關於美的觀念已完全被他摒棄,一個人,已摒棄了美的觀念該是怎樣的境界呢?那種光彩的生活、思維的快樂、冥想的功課以及有關世界和自我的神秘知識和誘惑等等,全會變得可有可無;那種靈魂裏的禁欲之輪、思維之輪以及辨識之輪會全然停止轉動,他的靈魂會變得沉重而倦怠,沉入昏睡,他的感官會更為醒覺,體驗無邊……林原一邊想著,一邊手忙腳亂地避開胡雲的劍招。他有一點不知所措,隻好重新拾起以前胡雲教給自己的劍法。
林原的劍尖直指對方的眼睛,一步步地逼近。他看出胡雲的身架如腐朽的木頭一般,動作僵硬,知道對手是不會輕易讓劍刺中的,心裏便有一種欲望在蠢蠢欲動。林原隔著寶劍窺伺了良久,猛然一擊,刺入冰冷的空氣。他被一種完全刺中的心情驅使著。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背後一股寒意。
“撲”的一聲,胡雲的劍從林原的頸後穿出。從胡雲這個角度,他幾乎可以看到林原頸後綻放的血紅的花朵。每一滴騰飛的血珠都圓潤飽滿,鮮豔奪目。拔劍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的劍已被對方的脖子吸住,於是他迅疾地抽出。在劍出那一刹那,他聽見哀慟的聲音自空氣中顫動而來,不是發自口中,而是發自林原脖子上的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