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局的話音剛落,在座的學員們都驚訝萬分,這個胡局在說啥呢?太不可思議了,簡直就是胡思胡想,誰不知道人治和法治是一個國家的管理手段?在咱們這兒,上麵怎麼說你就跟著做就是嘍,從來都這樣,地義天經,管你個小警察啥屁事兒?是不是腦子出啥問題了?學員們瞪著大眼睛看了胡局一眼,讓後又把目光轉向坐在前排的政委,政委臉上毫無表情,多年來的對敵鬥爭生涯使他養成了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習慣,叫人很難看出他的傾向性。政委擺擺手,示意胡局往下繼續說。
咱沒上過大學,初中到頂兒,不過咱這人有個壞習慣,平時愛看書,擅長以史為鑒。記得到初中畢業時,就已經相信‘人民必勝’這句話了,認為勝利永遠站在正義者一邊,認為冥冥中自有一種力量為邪不勝正買了保單,認為人類的前行必有一個目標,這個目標屬於上帝,絕不屬於撒旦。因而很自然地瞧不起蔣介石,視之為人民公敵和魔鬼的代言人,所以他輸了,他如果是正義的他為啥會輸?這個先驗性的信條,其卯竅正在於此。既然‘人民必勝’,勝利者就必然是代表和護衛了百姓利益的牧羊人,必然是領了上帝旨意而降生的救世主。這麼去想,才發現冠冕堂皇的口號背後,充其量也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翻版。咱們從小被賜予了許多神話,其目的無非是在每個人的心中樹立一個政權的‘合法性’,猶如統治者都要強調‘奉天承運’一樣,都要到泰山之巔領取玉皇大帝的‘十誡’。反之,一切造反者就要為了人民‘替天行道’,就要造出天命已變的勢來。哈貝馬斯稱,一切現代政權都無法回應一個詰難:在一個多元化、一個喪失了上帝甚至喪失了主體性的年代,怎樣才能樹立‘合法性’,怎樣才能化解國家權力‘合法性’的危機?但這個詰難對咱們不合適,新政權的‘合法性’並非來自馬列主義這個舶來品的橫空出世,如同中國曆史上任何朝代一樣,新中國的‘合法性’仍然建立在幾千年道統的一脈相承上。‘人民必勝’就是‘奉天承運’,共產主義革命就是湯武革命,這樣才能使新潮獲得廣泛的、有曆史厚度的認同,也給投誠者和前朝貴胄一個‘棄暗投明’的暗示和安慰,不算失節。但勝負之間,並與真理和正義無關。在虛擬的‘人民’背後,老百姓永遠是神仙打仗的犧牲品和戰利品,能夠放出勝負手的,都是‘風流人物’。毛主席曾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才是正確無比的大實話。手裏沒有軍隊,‘人民必勝’就是妄語。所以45年國共談判時,共產黨提出‘軍隊國家化’,也就是公器公用,哥倆也是心照不宣,如果咱們時機不好,沒成功,就絕不會說‘人民必勝’,而要反複強調:真理總是在少數人手中……戰爭是政治的繼續,問題是誰來為一場戰爭買單?
在古往今來一切關於打不打的戰爭決策中,軍隊都是主戰派,因為他們不是買單人,士兵的傷亡也不用他們買單,在純經濟角度上甚至還會給軍方帶來收益。現在還有個問題,到底誰是人民?是你我他嗎?好像都不是,那誰又是正義和真理的法人代表呢?據說在國民黨戰犯裏,黃維將軍的抵觸情緒最大,他對蔣介石很是忠心。有一次戰犯們學習陳伯達的《四大家族》,黃將軍哪裏肯服氣呢?說把中、中、交、農看成四大家族,甚至看成蔣介石一家的私產,不公平。這廝居然還振振有詞說:現在中國人民銀行和毛澤東算不算一家人?嚇得戰犯們噤若寒蟬,沒一個再敢說話了。這一例顯示出敵我分別外,還有一個節操問題。雙手擁護共產黨的戰犯可以說他服從改造,但如果千載之後再看,恐怕就不如黃將軍有失敗者的骨氣了。敵我之分在曆史上是很渺小的,‘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這是雨果在描寫法國大革命的小說《九三年》裏的名言。咱常常在想,解放軍的萬千烈士建國後受到優待、追掉,國民黨的陣亡將士卻被一筆抹去,親屬還因此受到歧視遭到迫害,度日如年,其實都一樣是腿肚子沾滿泥土的老百姓,一樣的當兵吃娘為國家效力,何其無辜而悲哀!現在的問題是,這些人算不算人民的範疇,要是不算那算啥?後一例卻表明統戰的目標,壓過了所謂‘正義’,統戰也是為政權樹立‘合法性’的方式和機會。竊銖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這也是曆代肉食者對前朝宗室的一貫做法。問題在於:你若是把前朝貴胄(階級敵人)都殺光了,你把前朝的‘合法性’都否定完了,你自己的‘合法性’又哪兒來呢?所謂道統是有淵源的,不可能憑空杜撰。因此曆來開國之君隻殺功臣,而不殺前朝皇室,反而要封爵、優撫。既顯示其恢宏大度,又象征‘合法性’火炬的順利交接。這更加說明,自從盤古開天地,一切政權的跌更,翻雲覆雨,都不過是董事會的換屆,星星還是那星星,公司還是那公司,你我老百姓一個,不過是賣命拿錢兒的主。將真理和人民這一商標,附麗於政治的征戰之上,是權貴的帽子戲法兒,假如大家當真了,就淪為阿Q,以牧羊人自居的救世主卻在一旁暗自得意,更加道貌岸然了。聽得出來,胡局的準備是下了一番苦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