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火是紅的,咱們的臉也是紅的,馬刀在黑兒裏邊兒閃爍。
碰!碰!一排槍!在外邊兒的人先鬧了起來:
“灰葉子來啦!”
“什麼?那狗入的縣長不是答應咱們不抓人的嗎?”
“殺!殺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槍!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嚷道:“別怕!別逃!咱們有三萬多人哪!”
在外邊兒的盡往裏邊兒擠,咱們慢慢兒的退到東嶽宮那兒啦。
“殺!”
咱們剛這麼一嚷,他們又是一排槍。大夥兒不動了,靜了下來。
唐先生給抓去了!
“隻拿頭兒腦兒,別的人不用怕!站著別動!”我聽得出那是縣長的聲音。
我擠到外邊,隻見咱們的人一個個給抓去了二十多個。唐先生給綁著跪在那兒,他喊道:“幹下去!別怕!咱們是殺不完的!”碰!他倒下去了!
我眼眶子裏熱熱地掉下兩顆眼淚來。我想殺上去,可是媽的刺刀鋒在黑兒裏邊發光!他們有一千多拿槍的哪!
“誰動一動就槍斃!”
地上橫的直的躺著許多人,黑兒裏邊看不清楚,隻望得見一堆堆的紅血。咱們全氣狠了,可是沒一個敢動的。
“這個是的,那個也是的……”翠鳳兒和我的哥子在那兒指出人來,指一個,抓一個。我的哥子看到我,望了一回兒,又找別人去了。翠鳳兒望著我笑了笑。滾你媽的,我可不願意領你這份兒情!
我們抓去了八十多個人,我算沒給抓去。
咱們這兒又靜下來了,每天晚上又聽得見寡婦們的哭聲兒!在酒店裏邊兒咱們總是氣呼呼的把刀子紮在桌上麵。咱們是殺得完的嗎?還要來一次的!
過了一個月,我胳膊上和腿上的傷痕全好了,可是我心裏的氣沒平——我心裏的氣是一輩子不會平的!也不單是我一個,咱們全是這麼的。
那天,翠鳳兒回來了,和我的哥子一塊兒回來的。我的哥子在縣長那兒當了門房,翠鳳兒戴了副金墜子,他們倆是特地來看我的。他們一進來,我先把門閂了。翠鳳兒一側腦袋,讓金墜子衝著我,望著我笑道:“美不美?”我一聲兒不言語,扯住她的胳膊,亮出刀子來,劃破了她的衫子。她嚇得包的聲撇了酥兒,睜著淚眼求我道:“馬二哥……”我瞧準了她的心眼兒一刀子紮下去,白的肉裏邊兒冒出紅的血來,血直冒到我臉上,她倒了下去。我的哥子剛拔開了門閂,跨了出去,我一刀子紮在他背梁蓋兒上麵,他靠著門說道:“老二,瞧爹的臉……”我不作聲,又是一刀子下去——他死了!我殺了我的親哥子,殺了我的翠鳳兒,可是我笑開啦。那副金墜子還在那兒閃呀閃的。
現在,桃花又開了,咱們這兒多了許多新墳,清明那天我看到許多小媳婦子在墳上哭,咱們活著的又要往海上去啦。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都是窮光蛋哪!
酒店窯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媽,
賒米,賒酒,賒布,柴,
溜來溜去騙姑娘——
管他媽的!滾他媽的!
咱們全是窮光蛋哪!
噯啊,噯啊,噯——呀!
咱們又這麼喝著了。
可是咱們還要來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