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起來。不必這樣，這是喜事，三娃，爹對不起你，你幫幫爹。爹得養活這一家子，少一口不是少一口嗎！”漢子過去拉起女兒，仍是勸著。
“爹爹，真倒不如我和你去集上的時侯，你讓騾車摔死我好些！或是幹脆把我推去崖底下！”鳳仙甩開父親的手，一雙眼裏滿是委屈，“爹爹，我求你了！”
漢子聽了女兒的話，不敢去直視女兒的眼睛，他走到門檻上蹲著吸起自己的煙槍來。
這時候，祖母走過去想拉起跪著的三外孫女，那鳳仙卻惡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目光裏的委屈換成了仇恨：“你們就是不要我，誰都不要我是不是！那就該早下手，這時候把我出去你們快活了！那好，大家快活！”鳳仙也不知哪裏來的勁頭，一頭撞向那屋子正中的老櫃子角上去，額頭上登時流出血來，人也就一下子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她迷迷糊糊地發覺自己是在西院子裏麵了，傷口已經拿了一塊毛巾掩上，一扭動還是有點疼，竟然不能就那樣死掉，以前道聽說莊上有一個新娘子這麼撞死過的。
窗戶外麵黑黑的，看不到任何光亮，怕是夜深了吧，似乎四周很寂靜，死一樣的寂靜。鳳仙仿佛看到，這個老屋裏，她出生那一天，她的母親臥在床鋪上——像那天她見到的那樣，那時候，她的笑容是幸福的。
她也去問了那個村頭婆婆，有關自己的掌紋。所以她知道為什麼總是自己被冷落，知道這一次為什麼隻是會犧牲自己。淚水，默默地爬滿整個麵頰。
桂桂此時也沒有睡著，他坐到院子的矮腳土牆上，像是白日的公雞，對著月亮抽著旱煙。“他爸，別坐著了，那條傷腿本就著不起涼，睡吧，仙兒會想通的，就當咱們欠她，攤上了這個孩子，我們也就是上輩子沒修好。”秦芳拿了一件襖子來到男人邊上，一臉哀愁，卻還是笑著，她伸手去摸漢子的右腿，一臉淒涼。
他們瞞住孩子的是，他們爸爸為了攢錢好讓小兒子積點上學本，在出去做工的時候被石塊打中了右腳，淤青的一大塊在休養之後，雖然消了腫，卻落下點陰天痛，而且骨頭常常有點疼。做農活時會突然就疼起來，漢子恐懼自己有一天，會就這樣沒有用處的倒下，耽誤了兒子。
漢子要求女人在自己宣布的晚飯席上必須備酒，或許喝大了，什麼都是好說的。
月光之下，漢子什麼也沒有多說，隻是一把拉過女人，緊緊抱著有一會兒都沒做聲，半晌：“這兒冷，咱回吧，都不想了吧。先把三兒就關在那兒，好生做幾頓給她吃點，都沒在家裏長起幾斤肉來。”說完，漢子苦苦地笑著，很像哭。
老屋東邊，祖母對著祖父的遺像念念有詞，蒼老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那一對姊妹也沒有睡得著，卻不敢偷偷去看三妹妹。她們雖說大一點，卻也不知怎麼才能安撫妹妹，怎麼才能使家長轉了主意。
兩人低低地抱怨了一會兒，也都沒轍了。家裏唯一睡熟的是那個還不知人事的小弟弟，雖然他倒是也被小姊姊嚇壞了，但是經媽媽哄過，很快就入夢了。
三天很快就從黑暗裏溜走。鳳仙走的那天，是那個胖胖的鄭婆子來帶的人，看到小姑娘額頭的新傷口，皺起了眉頭，但是到底沒有過問。她把鳳仙的瘦瘦的手緊緊地捏在自己的肥手裏。
經過堂屋，鳳仙看到地上擺著象征性的幾件禮物。就為了這些，就賣了女兒，她想。
這一天的清晨，祖母和媽媽特地為她換了李家做的襖子，桃紅的顏色，嶄新的。
家裏隻有祖母和媽媽以及弟弟，男人以及那兩個姊姊都上工去了。鳳仙不知道早晨的時候，兩個姊姊多麼地費盡心思，想把自己用工錢買的花頭繩，還有幾塊糖果給她。她們不敢去找祖母和媽媽，隻好把它們收在院子裏，她們曾經藏過很多好吃的東西的地方，盼著妹妹走之前會去看一看，然後就發覺了。
跨出門院的時候，剛剛學會說話的弟弟斷斷續續地喊著：“姊姊，哪去，柱子去，姊姊歡。姊姊——”
鳳仙忍了很久的淚水一下子崩潰，她掙脫那隻大手去抱住瘦瘦的弟弟。“姊姊不哭，弟弟歡。”小男孩拂著姊姊的淚水，忽然綻開了微笑。
“三兒，這個給你，走吧，走吧，還要趕一程路的。”那個蒼老的聲音還是從高處跌下來，砸痛了耳膜。鳳仙抬眼怒視著那個老太太，接過那花頭繩和吃食，毅然地回過頭。
“是你姊姊們——”老人又繼續說著，還沒落話頭，被接過去：“我知道！”女孩子的聲音出奇的冰冷。
鳳仙被帶走了。媽媽這樣跟弟弟解釋：“姊姊出去玩，弟弟在家要乖，不然姊姊就不回來了，來，媽媽抱抱。”
她一直沒有止住眼淚。身後的一切，都不想再見了。
此日之後，再不是秦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