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我吃火鍋從來沒吃飽過。不是我食量大,也不是我胃口偏,而是那些羊肉片、菜葉子在我肚子裏縹緲一過,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跡!可能在我的脾胃判斷裏,那根本就不是菜,而是餐前點心。而正餐未到,難免也就無法支撐幾個鍾點了。
看前輩們的著述,無不對火鍋(涮鍋)褒讚有加,使我頗生“異數”之感。如白居易的名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據說就是為火鍋所寫;朱偉先生考證,在中國,火鍋從東漢時就有雛形了,最晚盛行也在南北朝。近如唐魯孫先生,正宗的老北京,他在《歲寒圍爐話火鍋》一文中感歎道:“北平最著名賣涮鍋子的東來順、西來順、同和軒、兩益軒幾家教門館子,扇好鍋子端上來,往鍋子裏撒上蔥薑末、冬菇口蘑絲,名為起鮮,其實還不是白水一泓。所以吃鍋子點酒菜時,一定要點個鹵雞凍,堂倌一瞧就知道您是行家,喝完酒把雞凍往鍋子裏一倒,清水就變成雞湯了。”如此秘訣,一看就是老食家的經驗之談。而一般食客,往往也就是吃點清水煮白肉的命運了。
徐珂在《清稗類鈔》記載清末時的情景:“京師冬日,酒家沽飲,案輒有一小釜,沃湯其中,熾火於下,盤置雞魚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也是吃得興味盎然,其中甚至不乏洋鬼子們。在唐魯孫筆下,美國人艾德敷最愛吃北平那種帶多格的共和火鍋,調回美國時,幹脆定做了兩隻共和火鍋到故鄉肯塔基,使火鍋在異國生根開花。就連法國符號學大師羅蘭巴特在吃過日式火鍋壽喜燒後,都玩味不已,認為這樣可以沒完沒了地做,沒完沒了地吃,產生自我重述,像一篇連綿不斷的文本,因之把火鍋賦予了符號學聯想。
如此看來,火鍋的魔力網住了中外老饕們的胃口與情思,在前輩們對火鍋的一篇篇頌歌麵前,我的反調唱得有點虛弱乏力,能引為同道者不多。於是,我隻有孤獨地不吃,孤獨地逃避乃至抗爭,默默地吃我的各式小菜。忽一天,讀到袁枚的《隨園食單》,裏麵有一篇《戒火鍋》,總算是讓我找到了知音。他說:“冬日宴客,慣用火鍋。對客喧騰,已屬可厭;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難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問哉?近人用燒酒代炭,以為得計,而不知物經多滾,總能變味。或問:菜冷奈何?曰:以起鍋滾熱之菜,不使客登時食盡,而尚能留之以至於冷,則其味之惡劣可知矣。”嗬嗬,知音啊!袁枚的理論與我一樣,認為並不是所有食物都可以用水涮之的,況且物性不一,火候不同,如此尋求一律,肯定不會好吃。
我是個食物的自由主義者,喜歡豐富多彩、百花齊放,因而推崇每菜一法、百菜百味。所有食物動輒一律,做法相同、味道相同,必定是霸權主義的,不符合自然規律的。對此,如果反抗無著,我隻有一個辦法——逃離。
味極則淡
曹亞瑟
既然一碗剩菜羹都能被推為人間美味,那就說明就美食而言,菜品重要,環境和心境則更為重要。
在中華的美食菜譜裏,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豪華配料、濃油赤醬的名菜佳饌所在多有;但另一個方向,講究保持食材的本真滋味,盡量少加人工雕琢,體現出一個“淡”字。
這,不僅僅是飲食,甚至上升到了哲學境界。莊子說:“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味濁口,使口厲爽。”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呂氏春秋》言:“三群之蟲,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臭惡猶美,皆有所以。凡味之本,水為最始。”
李漁《閑情偶寄》:“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鬆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忝在一字之鮮。”
袁枚《隨園食單》:“求色不可用糖炒,求香不可用香料。一涉粉飾,便傷至味。”
很多食物,並非烹飪手藝多麼複雜、配料作料多麼齊全,看似因陋就簡,實則真意存焉。比如蘇東坡半生在貶謫異地中度過,但他懂得欣賞美食,也懂得人生真趣。林洪《山家清供》中載:夏初時山林中的竹筍生長正旺盛,刨出一個,掃竹葉在小徑中點燃煨熟,其味甚鮮,名曰“傍林鮮”。蘇東坡的表兄弟文與可善畫竹,此時正擔任臨川太守,一日正與家人煨筍午飯,忽得東坡來書,詩雲:“想見清貧饞太守,渭川千畝在胸中”。看後不覺噴飯滿案。林洪寫道:“大凡筍貴甘鮮,不當與肉為友。今俗庖多雜以肉,不才有小人,便壞君子。若對此君成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東坡之意微矣。”竹筍貴淡貴鮮,不當與肉為友,不正襯托了蘇東坡的高潔人品嗎?所以,我平生所喜食物,皆淡。甜者勿太甜,鹹者勿太鹹,香者勿太香,鮮者勿太鮮。如此,方覺心境平和,有複歸大自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