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說:“玉姐,罵得勾了。”鴇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該回去了。”玉姐說:“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照(證據;證明)與我。”眾人說:“文書如何寫?”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亡八那裏肯寫。玉姐又叫起屈來。眾人說:“買良為娼,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我們隻主張寫人贖身文書與你罷!”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隻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勾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罷!”眾人都到酒店裏麵,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隻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眾人道:“還你停當。”寫道:“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願為娼。”寫到“不願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亡八道:“三兒!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眾人道:“隻寫二萬罷。”又寫道:“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後聽憑玉堂春嫁人,並與本戶無幹。立此為照。”後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見人有十餘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隻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又說:“列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眾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樓,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伏侍我。以後米麵、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掯勒(勒索。掯,kèn)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玉姐辭謝先回。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正是: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說公子在路,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王定看見,唬了一驚。上前把馬扯住,進的裏麵。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三官就問:“我老爺安麼?”王定說:“安。”“大叔、二叔、姑爺、姑娘何如?”王定說:“俱安。”又問:“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他要怎麼處?”王定不言,長籲一口氣,隻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語,想是老爺要打死我。”王定說:“三叔!老爺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見老爺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些盤費,他方去安身罷!”公子又問:“老爺這二年,與何人相厚?央他來與我說個人情。”王定說:“無人敢說。隻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間稍題題,也不敢直說。”三官道:“王定,你去請姑爹來,我與他講這件事。”王定即時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到來。敘禮畢,何、劉二位說:“三舅,你在此,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使人來叫你。若不依時,捎信與你,作速逃命。”

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坐下,茶罷,王爺問何上舍:“田莊好麼?”上舍答道:“好!”王爺又問劉齋長:“學業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後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唯唯謝教。何上舍問:“客位前這牆幾時築的?一向不見。”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日後恐怕大的二的爭競,預先分為兩分。”二人笑說:“三分家事,如何隻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裏住?”王爺聞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裏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帳,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人雙膝跪下,吊下淚來。王爺說:“沒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裏了,再休題起了!”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眾人都知三官到家,隻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閨女昨晚作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藍縷,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床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劉心齋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後邊吊下淚來。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裏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那無恥畜生,不知死的往那裏去了。

北京城街上最多遊食光棍,偶與畜生麵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裏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罷!”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眾人哭在傷情處,王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麼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王爺搖頭。奶奶說:“憑我打罷。”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王爺道:“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說:“爹爹嚴命,不敢阻當,容你兒代替罷!”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隻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哪裏?等他膘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鬥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王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那裏偷的這東西?快寫首狀,休要玷辱了門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遂將初遇玉堂春,後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備細述了一遍。王爺聽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三官說:“兒不曾強要他的,是他情願與我的。”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麵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麼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王爺說:“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罷!”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甚麼書?”公子說:“孩兒此回篤誌用心讀書。”

王爺說:“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王爺說:“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裏去,叫兩個小廝去伏侍他。”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裏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可。”王爺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二人道:“老爺言之最善。”於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卻說公子進了書院,清清獨坐,隻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歎道:“書嗬!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了玉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公子尋思一會,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下隻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問書童道:“你聞這書裏甚麼氣?聽聽甚麼響?”書童說:“三叔,俱沒有。”公子道:“沒有?呀,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耳聽即是箏板聲。”公子一時思想起來:“玉姐當初囑付我,是甚麼話來?叫我用心讀書。

我如今未曾讀書,心意還丟他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麼處他?”走出門來,隻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他中舉會試,官至侍郎。後來咱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亦要攀龍附鳳,以繼前人之誌。”又見二門上有一聯對子:“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公子急回書房,看見《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此二書亂了我的心。”將一火而焚之。破鏡分釵,俱將收了。心中回轉,發誌勤學。

一日書房無火,書童往外取火。王爺正坐,叫書童。書童近前跪下。王爺便問:“三叔這一會用功不曾?”書童說:“稟老爺得知,我三叔先時通不讀書,胡思亂想,體瘦如柴。這半年整日讀書,晚上讀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飯後,方才梳洗,口雖吃飯,眼不離書。”王爺道:“奴才!你好說謊,我親自去看他。”書童叫:“三叔,老爺來了。”公子從從容容迎接父親,王爺暗喜。觀他行步安詳,可以見他學問。王爺正麵坐下,公子拜見。王爺曰:“我限的書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公子說:“爹爹嚴命,限兒的書都看了,題目都做完了,但有餘力旁觀子史。”王爺說:“拿文字來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爺看他所作文課,一篇強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應個儒士科舉罷!”公子說:“兒讀了幾日書,敢望中舉?”王爺說:“一遭中了雖多,兩遭中了甚廣。出去觀觀場,下科好中。”王爺就寫書與提學察院,許公子科舉。竟到八月初九日,進過頭場,寫出文字與父親看。王爺喜道:“這七篇,中有何難?”到二場三場俱完,王爺又看他後場,喜道:“不在散舉,決是魁解。”

話分兩頭。卻說玉姐自上了百花樓,從不下梯。是日悶倦,叫丫頭:“拿棋子過來,我與你下盤棋。”丫頭說:“我不會下。”玉姐說:“你會打雙陸(古代的一種博具,今已失傳)麼?”丫頭說:“也不會。”玉姐將棋盤、雙陸一皆撇在樓板上。丫頭見玉姐眼中吊淚,即忙掇過飯來,說:“姐姐,自從昨晚沒用飯,你吃個點心。”玉姐拿過分為兩半。右手拿一塊吃,左手拿一塊與公子。丫頭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睜眼見不是公子,將那一塊點心掉在樓板上。丫頭又忙掇過一碗湯來,說:“飯幹燥,吃些湯罷!”玉姐剛呷得一口,淚如湧泉,放下了,問:“外邊是甚麼響?”丫頭說:“今日中秋佳節,人人玩月,處處笙歌,俺家翠香、翠紅姐都有客哩!”玉姐聽說,口雖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頭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這模樣?”把那鏡丟在床上,長籲短歎,走至樓門前,叫丫頭:“拿椅子過來,我在這裏坐一坐。”坐了多時,隻見明月高升,譙樓敲轉,玉姐叫丫頭:“你可收拾香燭過來,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進三場日子,我燒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樓來,當天井(宅院中房子和房子或房子和圍牆所圍成的露天空地;院落)跪下,說:“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進了三場,願他早占鼇頭,名揚四海。”祝罷,深深拜了四拜。有詩為證:“對月燒香禱告天,何時得泄腹中冤。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結好緣。”

卻說西樓上有個客人,乃山西平陽府洪同縣人,拿有整萬銀子,來北京販馬。這人姓沈名洪,因聞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見他有錢,把翠香打扮當作玉姐,相交數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見。是夜丫頭下樓取火,與玉姐燒香。小翠紅忍不住多嘴,就說了:“沈姐夫!你每日間想玉姐,今夜下樓,在天井內燒香,我和你悄悄地張他。”沈洪將三錢銀子買囑了丫頭,悄然跟到樓下,月明中,看得仔細。等他拜罷,趨出唱喏。玉姐大驚,問:“是甚麼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數萬本錢,在此販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麵睹。今日得見,如撥雲霧見青天。望玉姐不棄,同到西樓一會。”玉姐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今當夤夜,何故自誇財勢,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隻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他有錢,我亦有錢。那些兒強似我?”說罷,就上前要摟抱玉姐,被玉姐照臉啐一口,急急上樓關了門,罵丫頭:“好大膽,如何放這野狗進來?”沈洪沒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來,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紅這兩個奴才報他。又罵:“小淫婦,小賤人,你接著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該來囉唕我?”罵了一頓,放聲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時,那個奴才敢調戲我!”又氣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後無日見,俗子來時不待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