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鮮於同少年時本是個名士,因淹滯了數年,雖然誌不曾灰,卻也是澤畔屈原吟獨苦,洛陽季子麵多慚。今日出其不意,考個案首,也自覺有些興頭。到學道考試,未必愛他文字,虧了縣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舉,喜孜孜去赴省試。眾朋友都在下處看經書,溫後場。隻有鮮於同平昔飽學,終日在街坊上遊玩。旁人看見,都猜道:“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兒子孫兒進場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閑自在!”若曉得他是科舉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幾聲。
日居月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試官進貢院(科舉時代舉行鄉試或會試的場所)。鮮於同觀看之際,見興安縣蒯公,正征聘做《禮記》房考官。鮮於同自想,我與蒯公同經,他考過我案首,必然愛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誰知蒯公心裏不然,他又是一個見識道:“我取個少年門生,他後路悠遠,官也多做幾年,房師也靠得著他。那些老師宿儒(年高而博學的讀書人),取之無益。”又道:“我科考時不合昏了眼,錯取了鮮於‘先輩’,在眾人前老大沒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卻不又是一場笑話。我今閱卷,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多應是夙學之士,年紀長了,不要取他。隻揀嫩嫩的口氣,亂亂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論,憒憒的判語,那定是少年初學。雖然學問未充,養他一兩科,年還不長,且脫了鮮於同這件幹紀。”算計已定,如法閱卷,取了幾個不整不齊,略略有些筆資的,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經房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禮記》房首卷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覆姓鮮於,名同,習《禮記》,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僥幸了。蒯公好生驚異。主司見蒯公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蒯公道:“那鮮於同年紀已老,恐置之魁列,無以壓服後生,情願把一卷換他。”主司指堂上匾額,道:“此堂既名為‘至公堂’,豈可以老少而私愛憎乎?自古龍頭屬於老成,也好把天下讀書人的誌氣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換,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無可奈何。正是:饒君用盡千般力,命裏安排動不得。本心揀取少年郎,依舊取將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鮮於“先輩”,故此隻揀不整齊的文字才中。那鮮於同是宿學之士,文字必然整齊,如何反投其機?原來鮮於同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簾,自謂遇合十有八九。回歸寓中多吃了幾杯生酒,壞了脾胃,破腹(拉肚子)起來。勉強進場,一頭想文字,一頭泄瀉,瀉得一絲兩氣,草草完篇。二場三場,仍複如此,十分才學,不曾用得一分出來。自謂萬無中式之理,誰知蒯公到不要整齊文字,以此竟占了個高魁。也是命裏否極泰來,顛之倒之,自然湊巧。那興安縣剛剛隻中他一個舉人。當日鹿鳴宴(古時地方官祝賀考中貢生或舉人的“鄉飲酒”宴會,起於唐代)罷,眾同年序齒,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見了門生,俱各歡喜,惟蒯公悶悶不悅。鮮於同感蒯公兩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懶散。上京會試,隻照常規,全無作興加厚之意。明年鮮於同五十八歲,會試,又下第了。相見蒯公,蒯公更無別語,隻勸他選了官罷。鮮於同做了四十餘年秀才,不肯做貢生(明清兩代科舉製度中,由府、州、縣學推薦到京師國子監學習的人)官,今日才中得一年鄉試,怎肯就舉人職?回家讀書,愈覺有興。每聞裏中秀才會文,他就袖了紙墨筆硯,捱入會中同做。憑眾人耍他,笑他,嗔他,厭他,總不在意。做完了文字,將眾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歸,以此為常。光陰荏苒(rěnrǎn),不覺轉眼三年,又當會試之期。鮮於同時年六十有一,年齒(年齡)雖增,矍鑠如舊。在北京第二遍會試,在寓所得其一夢。夢見中了正魁,會試錄上有名,下麵卻填做《詩經》,不是《禮記》。鮮於同本是個宿學之士,那一經不通?他功名心急,夢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詩經》應試。事有湊巧,物有偶然。蒯知縣為官清正,行取到京,欽授禮科給事中之職。其年又進會試經房。蒯公不知鮮於同改經之事,心中想道:“我兩遍錯了主意,取了那鮮於‘先輩’做了首卷,今番會試,他年紀一發長了。若《禮記》房裏又中了他,這才是終身之玷。我如今不要看《禮記》,改看了《詩經》卷子,那鮮於‘先輩’中與不中,都不幹我事。”比及入簾閱卷,遂請看《詩》五房卷。蒯公又想道:“天下舉子像鮮於‘先輩’的,諒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鮮於同,又中了別的老兒,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靂’。我曉得了,但凡老師宿儒,經旨必然十分透徹,後生家專工四書(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經義必然不精。如今到不要取四經整齊,但是有些筆資的,不妨題旨影響,這定是少年之輩了。”閱卷進呈,等到揭曉,《詩》五房頭卷,列在第十名正魁。拆號看時,卻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覆姓鮮於,名同,習《詩經》,剛剛又是那六十一歲的怪物、笑具!氣得蒯遇時目睜口呆,如槁木死灰(心情冷淡,對事情無動於衷。槁,gǎo)模樣。早知富貴生成定,悔卻從前枉用心。蒯公又想道:“論起世上同名姓的盡多,隻是桂林府興安縣卻沒有兩個鮮於同,但他向來是《禮記》,不知何故又改了《詩經》,好生奇怪?”候其來謁,叩其改經之故。鮮於同將夢中所見,說了一遍。蒯公歎息連聲道:“真命進士,真命進士!”自此蒯公與鮮於同師生之誼,比前反覺厚了一分。殿試過了,鮮於同考在二甲頭上,得選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氣悶,他欣然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