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多是喜歡“近”的,總希望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等等。因為“近”了,就更真切,也更刺激,肉欲橫流,血沬飛濺。但問題在於對“近”的把握,可以有之,但不要過分。除了“近”,更要樹立“遠”的威信,以及在所有“近”的實踐中注意落實之。
我是上中學的時候開始聽京戲的,當時最喜歡聽譚富英,喜歡他的脆快和爽利。當然,在這之前也曾喜歡馬連良的幽默與瀟灑。但沒多久,就由馬而譚,又沒多久,就由譚而餘(叔岩)。這個餘我維係了很長時間,一直到進入老年。在老年中,回憶一下自己審美的發展過程,應該是大有好處的。我漸漸知道了什麼是蒼涼與沉鬱,知道這樣的感覺才最高級與最動人。作為人,應該迫近現實中的種種物欲,但也應有尺度,適可而止。
人就活一輩子,再貪圖享受又能怎麼樣?不如沉靜一下,在物質差不多時就不要再伸手了。而把物質上省下來的那部分,花在精神享受上,這上頭可是無止境的。
就說這餘(叔岩),他拜師於譚,一輩子沒排自己的新戲,以新的觀點看,憑這一點就不可取。但人家以畢生精力整理、升華了譚腔,或者說把譚腔變成餘派,沒聽說譚派把人“魔怔”得如何,隻知道餘派的耐人咀嚼是沒比的。這就足以讓我們深思:不關注內容而隻在形式上努力的餘派,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征服力?我以為,餘就取勝於他的“遠”,貌似不介入現實,但這種東西類似臨終關懷,覆蓋麵實在是很大的。您或許奇怪,我怎麼說起臨終關懷來了,是否我的研究走火入魔了?今人多隻願談活,不願談死,其實活著的時候談一談死也無妨,生可以是美的,死也同樣可以是美的,生死都是藝術應該涉及的話題。人進入晚年,適當時候涉及一下死,不必大驚小怪。如果實在覺得別扭,咱們改說遠,也是一樣。人老了,必然或多或少遠離現實,再看人生,也就隻能遠看了。我這些年不斷遠看這又遠看那,寫過諸如《遠看梅蘭芳》、《遠看足球》、《遠看乒乓》等文章,有些還意外得了獎。什麼緣故?我最初寫這些東西時心裏也嘀咕,怕它們消極無法發表,但三思後覺得又確實是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就決定投出去了。
由遠,可以再說到古典。年輕時大家都爭當現代人。記得當年誰要喜歡上京戲,準說他遺老遺少。現在說這些當然是當年的偏頗了,但我不偏頗,我還承認當年做法有道理。年輕人不喜歡當代,那世界就肯定有問題了。但還有另一麵需要注意:“老”、“遠”、“古典”這類詞,可絕對不是老人的專利。人生活在世界上,隻要稍微有了些經驗,就應該主動關注老、遠以及古典;再轉而關注現代一陣子;完成這個過程後再掉轉頭,重新反複這一過程。讓這樣的過程反複起來,一直到生命的終結。所以,容許我簡單總結一下我的思路:近,當然是需要與必然的,但切勿忘記對立麵一一老、遠以及古典,並讓它們都自覺主動起來,讓我們的思想不斷進行平和的撞擊。
古典美,是一種難得的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