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隻要你過得比我好(5)(2 / 3)

熬到下午,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把自己裹嚴實了,上車。在車上,弟媳又說,父親病重得厲害,醫生要咱有個準備。我心裏更急了,急著要見父親,看到底病成了什麼樣子,卻也沒有敢往可怕處想。誰料,下了車,快近家門,一抬頭,怎麼門上掛出了一串挽紙。挽紙是報喪的禮節,我腿一軟,一聲沒哭出來就癱在地上。親友七手八腳把我抬到屋裏。好半天我才醒了,放開聲哭了個痛快淋漓。可是,再哭也哭不醒疼我愛我的父親了,心裏刀割般難受。親人們都在守靈,我聽了大家的勸說,不守了,隻是,出殯時說啥也要去呀!

出殯是件大喪禮。我們那兒的鄉村一般要有好幾個程序。頭天晚上要哀祭。哀祭是孝子孝女和孫輩們戴孝穿白,打著燈,在村裏轉一周,哭祭長輩。次日要誦禪,由道士披衣奏樂在前導引,孝子孝女每人哭祭一個來回。以往村裏有廟,是從靈堂口哭祭到廟裏。現在沒廟了,臨時設個經堂,來回祭祀。下葬前,起靈,即抬著棺材送葬,要在村裏轉一周,名為轉道。這三項祭祀,我都應參與,也要參與。親友們好說歹說,勸得我的心活絡了些,隻選一項:誦禪。

誦禪,距離最短,算是略略表達我的孝心,起步前,我還自己勸自己要適度,不要痛哭過度。豈料,哀樂一響,揪得心肝直抖,一聲哭出來,真能讓風起雲來,愁鎖長天。我送了一次禪,嗓子啞了,腿腫了。剛剛有些好轉的病情,急轉直下,又嚴重了好多。

現在想來,這不是自找苦吃麼!既是哭喊得聲音再高,難道能把父親喊鬧活了。既然不能使老人死而複生,何必要再把自己折騰個半死?話是這麼說,賬可不能這麼算,在感情天地裏從來沒有什麼吃虧與便宜!我就這麼讓感情推波助瀾,一天天顛簸在病痛的浪濤中。

從父親病故的傷痛中剛掙紮出來,又栽進了母親從患病到去世的深淵泥沼。如果說,父親的猝然撒手人寰,是用利刃剜心,那母親的一年病程簡直是鈍刀子割肉了。記得小時候在村裏聽說書,聽到《水滸傳》,那些好漢要上斷頭台了,一點兒也不怕,高喊的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惟一要劊子手關照的是,把活兒做利索些。好漢不怕死,卻怕鈍刀子割肉,那是死不利落,活受罪。想想母親患病的情形,真讓人想放聲哭,又不敢哭,憋悶得心在幹哭。

母親得的食道病,是要命的病。過去人說噎飯病,現在常說的那病詞我連提也不願意提,想起來就揪心地疼。那病是春節後不多日子發現的。發現時是感覺到往下咽飯有了擋把,趕忙去醫院檢查,拍片,化驗。一處不信,再去一處,連跑幾處,都是一個模樣,看來確是這病了。

村裏人對這病早有定論,吃秋不吃夏,吃夏不吃秋。這裏的夏和秋代表的是兩個收獲時令,夏收和秋收。是說,病人很難活過兩個收獲時令,也就是一年。母親這病,怎麼治?我們的指導思想是延長壽命,減少痛苦。這是兄弟姐妹共同商量的結論。有了這結論,就好選擇治療辦法了。辦法無非是兩種,一種是積極治療,一種是保守治療。積極治療是立即住院做手術,保守治療是藥物控製,舒心調養。從我們的指導思想出發,當然是選擇後者。可是,選擇後者要擔不該擔的名聲。現實生活條件好了,做手術是常見的,咱要不給老人做,別人會說怕花錢,不孝順。可是,走訪了好多做手術的,效果都不理想,本來好端端的一個人,做一場手術,身體完全塌了架子。出院後不一定能恢複過來,病症便惡化了,這樣不僅延長不了壽命,還增加了不應有的痛苦,花錢多少倒在其次了。

這個選擇,回過頭去看是選對了。可是,我們是給自己選擇了痛苦。知道是這病,還不能讓母親明白,否則,她會有心理負擔。買到藥先把上麵的說明紙撕了,以免別人念叨給母親聽到。為了讓母親活得舒心,趁她體質還好,我們安排她出去旅遊。母親好動,也喜歡遊轉,可是少有機會出去。那年我三弟在部隊服役,得空她去探望,才跑了一趟北京。現在,不讓她操心家事了,可以出去走走了。她也樂意去。從我這裏上車,出發,母親全然不知道我們的用意,以為是我們的孝敬,很高興。高興地上車了。母親走了,我回到屋裏放聲大哭,哭出了好久沒能哭出的悲聲。世上沒有什麼事能比看著親人一步步接近生命的終點更難受了。而且,這終點是有了定數的,她邁出一步,生命便少了一步,可是,她還邁得大步流星。我真想打自己的耳光,為啥要欺騙自己的親人!偏偏這欺騙卻是出於愛護,是對親人無可奈何的愛護。我恨這種愛護,又不得不使用這種愛護。這愛護折磨得我眼中流淚,心頭滴血。我很難睡個安穩覺。一迷糊,就麵對了母親那欣喜的眼睛。那是真誠的欣喜,是幸福的欣喜,是對子女充滿感激的欣喜,卻不知道子女在欺瞞著那純淨的真誠。我哪裏睡得安穩呢?

母親良好的心態確實抵製了病痛,延長了生命。她不僅愉快地度過了夏日,度過了秋季,又過了一個好年。在這一年的時間裏,她沒有一般病人的衰弱,和健康人一樣生活著。事實說明,我們選擇的治療辦法是正確的。可是,我無法理解的是,經過漫長的一年時間,我怎麼還不能接受母親辭世的事實?這一天,終於來臨,我雖然沒有遭受父親突然去世時天崩地裂地打擊,卻仍然痛斷肝腸。我不知道,人世間的親情竟會有這麼大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