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榮歲月(4)(3 / 3)

接下來,我要感謝的是主治醫生馬大夫。馬大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年輕有為,果斷利落,轉院後的一係列救治措施都證明了我這印象的正確。然而,其時他給我剛剛平定的心池投進了一塊石頭。我被喚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笑著和我說話,送給我的卻是一紙病危通知書。他對我說,你不必擔憂,我們盡量設法搶救,努力治愈,但是,還是履行個手續為好。履行個手續,也就是指的這份病危通知書。我拿到的是一張薄紙,卻覺得沉甸甸的,足有千鈞之重。其實,這張薄紙的內容,已在明明白白的世事上寫了一整天,可是,由世事變為文字時我仍然不乏壓力,這到底為何?我明白,病危不等於死亡,即是不下這一紙通知,猝然喪生也無可奈何。可是,有這麼一紙通知,一旦病故卻可以減少醫生的責任,這是一種程序,一種手續,也是減少責任的一種手段。這一紙文字的出現,對於救治病人,並沒有什麼作用和副作用。尤其是對我妻這麼一位危重病人,若沒有複雜的內在原因,何能煩勞諸多醫護人員犧牲假日,如此辛忙?由於職業的緣故,抑或是人格的緣故,醫護人員沒有因為犧牲假日而怨憤,而敷衍,而是盡心地救治。一邊盡心救治,一邊說明病情,無疑是必要的。由口頭說明到文字依據是說明的進化,也是人際關係的退化。至少說明,人們的關係已難在相互的信賴中穩固了,必須用一種可做憑證的文字作為保障。這是使複雜情況變得簡單化的辦法,也是人們在複雜中變得精明的體現。可是,我仍然認為,這種精明光臨到我的頭上,是對我的不信任。誠恐日後有故,我去找醫生的麻煩?憑我的人格是不會的。但是,我不會,不等於他人不會。在和我沒有共過事的醫生麵前,怎麼去判斷我就不是他人中的一員?因之,我得到這麼一紙通知時不斷安慰自己要心地坦然。

走出醫辦,我的情緒漸漸平穩。回到病房,無意間往液體瓶上一瞥,頓時,又惶恐難安了。那液體滴滴答答,流速要快得多。我記得在那麵醫院,因了妻的心髒病,是不允許快的,每分鍾隻是30滴。而這時,少說也在60滴以上。如此滴法,妻的心髒能否承受得了?我去找馬大夫,馬大夫進來看過,笑著說,不快,並告訴我從病情上看,妻確實心髒不好。但心髒不好,是由酸中毒引起的,病毒在體內泛濫,壓迫心髒,致使心律不齊。所以,當務之急是加大液體,讓病毒很快排出身體。對這種說法,我還有什麼不信嗎?如果對醫生沒有信任,我還來幹什麼?信任是治病的前提條件。於是,將這前後不同的治療方法兩相比較,我覺得看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判斷。判斷病情,固然離不開化驗和數據,但這些數據反映在醫生頭腦中,無非是一種感覺、認知。醫生正是憑借這種認知和感覺去確定治療方案的。有歌唱道,跟著感覺走,往日,我還對此大惑不解,卻怎麼這麼嚴密的醫務部門,竟然也是跟著感覺走的?以往我把感覺視為虛無縹緲的情緒,看來是不正確的,至少是不完善的。感覺應是一個人學識、眼界、氣質、胸懷的全麵體現,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感覺。隻是,醫生的感覺中明顯包括了醫生的治療技術和病理判斷。

妻躺著,不動,液體按每分鍾60滴的速度不斷進入她的體內。這進入是福是禍,很難說清。因為,判斷的正確與否,惟有事實可以檢驗。檢驗的標準,當然是妻的病情。病情減輕,則是正確;加重,則是錯誤。可是,對於生命垂危的妻,加重或說錯誤,無疑死亡就是二者的代名詞。冥冥之中,我忽然覺得醫生這職業,也像寫文章一樣,時刻都在塗塗抹抹,修修改改,自然,也不乏寫錯和寫壞的時候。寫錯和寫壞了文章,我可以隨意撕去一頁薄紙重寫;醫生呢?卻不同了,撕去的會是一個生命,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我忽然覺得,在世間一切職業中,還有比醫生更需要知識和才能,更需要嚴密和精細的嗎?責任重大,非同一般啊,醫生!

突出死亡的重圍

馬大夫的判斷是對的,感覺當然也是對的。

隻一夜,妻的病就有了明顯地好轉。第二天早晨已神誌清楚,能輕聲低語了。這變化,無疑對醫生也是一個鼓舞,治療更為主動積極。再經過一天的輸液,妻有了食欲,自己要求吃東西了。三天後,就可以下床走動了。可以說,妻已擺脫了死神的糾纏,走出病危的險區了。而這種擺脫,並不遙遠,也不漫長,僅僅三天。看來治病,重要的是認準、對症。要判斷一位大夫醫術的高低,對病的識別應是一個關鍵。

再過一天,妻搬出了急診室,進入了普通病房。每日繼續輸液,鞏固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