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日,妻說腳有些憋脹,脫了鞋襪看時是浮腫了。用手指輕輕一按,一個坑,那坑過一會兒才鼓起填平。我長籲一口氣,坐在家中惟一的一把藤椅上好不失望。酒鍋療法像海市蜃樓一樣,那美好的佳景消失了,我不再把治好妻病的希望寄托在那雲霧之中了。
正在為難,有人叩門而入。是位中年婦女,個頭不大,衣著樸素,南縣口音,說是祖傳治糖尿病的。手中拿一紙條,是我的一位姑姑寫的。姑姑碰上遊醫,立即想到了侄妻,忙介紹來了。這誠如雪中送炭。憂愁之中的我,立時喜出望外。妻也輕鬆了少許,似乎眼前是位貴人,是活菩薩下凡來救她脫難。遊醫看看妻,切切脈,問及了一些情況,便說,這病好治,但必須聽我的話,保準你喝完藥就好了。妻立時浮出笑意,問,能去了病根嗎?這話的意思是,住院時看似病輕了,但那是胰島素的作用,沒能治病,一旦停了針藥,舊病立即複發。因此,妻渴求的是痊愈,形象地說是斬草除根。那遊醫馬上應和,保證除根,我這是祖傳的秘方。隨即囑咐妻,不能吃老母豬肉,不能吃海帶。妻答應,這好辦。自住院後醫生說要注意飲食,吃飯都是定量的。按照妻的體重,每日不能超過7兩主食,其餘多是以菜蔬填飽肚子,不吃母豬肉和海帶還有什麼辦不到的?遊醫又說,我的藥用黃酒浸泡,每日喝3次,1瓶喝10天,40天後就可以好。這藥需要400元,治不治?當然治。俗話說,黃金有價,藥料無價,隻要能治好病,多少錢也行。我慷慨應允。好在家裏早有備好的黃酒,那遊醫當即掀開酒瓶,下了藥。妻也有些興奮,掙起身子,幫著做飯,讓那遊醫飽飽吞了兩碗麵條。臨行,我忽然多了個心眼,說手頭裏僅有200元,請她擔待,過兩日來拿。遊醫接過錢去了。妻飲了藥酒,沒有什麼感覺。當然,再好的醫生,再靈驗的藥,也不會手到病除,立馬見效。接著再喝,第三天卻嘔吐不止,匆忙停藥。天知道這是什麼祖傳秘方,什麼良藥?反正,妻不敢再喝了。
妻和我都盼遊醫再來,問明情況。可是遊醫沒來,一直到今天我落筆時,仍未見到遊醫的麵。我還欠她200元呢,不知緣何她會有這麼崇高的思想境界,居然不再來索錢催債?
病未治了,反而加重,該當如何是好?我想起了衛生局。局長張仁毅是我的老上級。昔年,我在公社搞文字時,他已出任副書記、主任,曾手把手教我寫作。後來,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也給我諸多關懷幫助。我去見他。他沉吟良久,介紹給我一位中醫。並陪同我和妻親自去堯廟鄉衛生院看病,幸虧吃了趙大夫的藥,妻的浮腫才日漸消解,趨於平穩。
那個暖水袋,就是嶽父在我妻腿腳浮腫、寒屋若冰的境況下送來的。是日,是夜,妻裝了熱水,溫在身上,再也離不開那暖流了。因之,當我的目光觸到那暖水袋時,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充溢周身,眼潮語哽。我難以預料,這暖水袋以後還有無用處,昏迷中的妻能否清醒,能否重光人世,繼續體味慈父的一片苦心?
什麼時候,母親也來了。她拽了拽我的衣角,我們步出屋外。我看見她的眼睛也是紅的,她對我說:就這麼呀?你快想點辦法。不行,就轉院。
我領會母親的心情,也明白母親的意思。我已打電話做過了聯係,請我熟悉的領導和同事想想辦法,可倒黴就倒黴在假日上。醫院都放了假,留下的值班人員有數,妻這般病重,若是人員不湊手,設施不齊備,措施趕不上,轉院會比在這兒有更大的危險。此時此刻,我禁不住頭上冒汗。可出汗有何用?一種少有的悲憤占據了我的心裏,我想起那年爺爺說過的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可是,我不明白蒼天到底和我有什麼過不去的賬要算?回首身後,我自以為數十年來,無論是工作,還是待人;無論是在鄉下,還是在城裏;無論是做平民,還是當幹部,我沒有去幹傷天害理的事,連對不住人的事也不去幹。那麼,到底為何?難道真是命運之神理當如此安排嗎?
我和妻成親時,是政治狂熱的年頭。當時爺爺還下落不明,有人懷疑他去了台灣,我的家庭被列入另冊,受人的白眼冷待。正值青春歲月,一腔熱血還未確定怎麼流淌,可悲的是祖上的作為已給我設造了坎坷路途。求學深造與我無緣了,推薦選拔要的是紅五類,根正苗紅的子弟,我這樣的人是黑不上檔次,紅不進行列,隻能老老實實修理地球。站在田頭相親,和在市區求偶,其結果當然有天壤之別。我沒有為自己的婚事焦慮,也不相信我今生今世找不到一個知己。可是,我生活在鄉村的氛圍裏,世俗的眼光包圍著我,二十歲過後,若沒有成婚,似乎就是什麼不合格的產品。奶奶年邁多病,雖然剛過花甲,卻早已老態龍鍾,咳嗽氣短,步履艱難,因此,她總盼望我能早日娶妻生子。這是老人惟一的願望,爺爺出走後,她一人撐持家業,拉扯大父親兄妹三人,著實不易。為了這個家庭的煙火相續,她算是含辛茹苦了。她的心思豈能違拗?我的婚事在這樣的境況下推到了議事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