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茫茫海際,你輕輕發出一聲歎息,似乎是感慨那遙遠的往事。這一聲歎息撞開了我蘊蓄的萬千記憶,過去的風風雨雨突然便降臨在情感的天地。自從月下老人用一根紅線將我們的命運拴在一起,你和我就一同經受著世態炎涼。先前,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你完全可以走脫,走另一條路,也就是另一種命運。我不清楚你為什麼鐵了心跟我,敢嫁給這個爺爺在台灣的醜小子。說醜小子是禮貌的寬容,那年頭時代的強音該是狗崽子。多少人都怕狗崽子帶來禍事,危及自身,早就躲得遠遠的,而你卻在這個關頭堅定地走近了我,走進了我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走進來,你的肩頭就荷壓了再也卸不下的重擔子。
這副擔子,後來走進了兒子寫給你的祭文,讀起來就讓我雙眼模糊。咱家離小泉尚有一裏路程,每日清晨你都得荷著兩隻水桶去泉裏挑水,將水擔回家裏,將汗水灑在路上。在村裏,這活兒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挑水你是惟一,因為你的男人走出了村子,坐進城裏的辦公室,你不得不當了女人,又當男人。你很苦、很累,心卻是甜的,因為你盼望男人走出土地,有點出息,他還算爭了一口氣。可是,這一口氣給你帶來的不光是挑水的辛勞,而是繁雜的家務負累。在兒子眼裏,你肩頭的擔子是生命重負的永恒象征。
你對家庭的付出,我比兒子清楚。自打你過門,咱家就戴著頂虧款戶的帽子。虧款戶是掙的工分不夠兌換應分的糧食。那一年去場上分稻穀,我和你一塊兒去了,你僥幸這一回不用挑擔,手腳麻利地裝滿了箢子。我挑起來要走,忽然響起一聲斷喝:放下!隨著喝喊蹦過來了隊長,不由分說,拽過箢子,叫嚷,糧錢不夠,不能走!那聲高喝驚動了眾人,熙熙攘攘的大場頓時噤然靜寂,一雙雙目光投射過來,注視著我,我如同一個拙劣的演員硬被推上了強光照射的舞台,無可奈何地撂下箢子,倒下稻穀,走出大場。睽睽眾目收視了我尷尬地一舉一動。我迷迷糊糊,踉踉蹌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將這一係列動作逐個完成的。回到家裏,我哭了,一個五尺男兒怎麼能蒙受這麼大的羞辱!你也哭了,哭著數道自己的不是,說不該讓我去,似乎你一人去經受這羞辱才是天經地義!我更加難受,也就更難止住那肆橫流溢的淚水。你抹去淚說,往後咱多掙工分。
多掙工分成了你洗涮羞辱的無窮動力。你發了瘋的上工,白天幹,夜晚加班也去幹,都是為了掙那幹一天值九分錢的可憐工分。寒風恣肆的冬天,白日裏你和眾人去擺弄黃土地,夜裏又去織草席。稻草不泡濕無法編織,可濕淋淋的稻草拿到手上,寒冷得幾近一根根冰絲。手指先是紅,再是腫,後來就凍裂了。每每夜深回家,對著昏黑的油燈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那縱橫的裂口貼上膠布。膠布能糊住血乎乎的縫隙,卻糊不住鑽心的疼痛,你在炕上翻來覆去,實在困了才能閉目睡去。一層一層的膠布,貼滿了那個漫長的冬季。
好不容易熬進了春天,春天可以給人溫暖,卻無法解脫人的勞苦。落一陣細雨,亮幾天陽光,地結板了,成了僵硬的膠塊。該春鋤了,春鋤就是要疏鬆那結板的僵硬,著實費力。累過幾日,你已有些不適了,這天一早卻又扛著鋤頭下了地。一鋤下去,虎口生疼,手掌發麻;再鋤下去,雙臂發麻,腹肚生疼。你咬牙硬挺,挺到太陽升高時,一個新的生命在你的身上殞落了。漫漫回村路,你走得何等艱難,何等痛苦!殷紅的鮮血流遍了雙腿,浸透了褲筒,血漬漬洇在黃土路上……
那一年,我們家真的不虧款了,可以用自己的工分換回隊裏的糧食了。我挺起胸膛,直起腰杆,挑回小麥,挑回玉米,挑回稻穀,也挑回了一個男人滿滿蕩蕩的尊嚴。我很清楚,是你用勞累的肢體撐直了我的脊梁!
你的勞累讓我經常想起一個詞語:疲於奔命。現在想來,何止是疲於奔命,完全是揮霍生命。青春勃發的年歲,不懂得身體的珍貴,不懂得身體是有限的財富,揮霍掉就不會再來,那該是多麼大的誤區,多麼大的悲劇!我隱隱不安,決心要將你拔脫出這苦累的土地。
我的願望實現了,你進了城。哪知進了城你也沒能輕鬆,肢體的重負沒有卸下,還添上了新的困頓。我們沒有房子,住在我窄小的單身宿舍,兩張單人床一並,算是有了安眠的窩鋪。狹小的空間,連個箱子也擺不下,隻能把衣服摞在床頭。為找一件衣服,經常不得不搬倒衣山重新摞起。摞起的衣山難以穩當,倒塌也是常有的。那一夜睡得正香,忽然有了房倒身疼的感覺,猛一驚,醒了,明白是衣山崩塌壓在了身上。爬起來,摞上去,摞好了,覺卻破碎得難以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