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絕朱纓吐錦茵,欲披荒草訪遺塵。
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裏人。
此詩對仗工穩,意短而情長,用“山陽笛”的典故①表現作者訪友人故宅聞笛引起的感傷情懷。周珽《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卷五六雲:“末句喚起一章慨思,妙,妙。”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一》則對此詩所蘊涵的情思作了深入的剖析:“詩言當年東閣延賓,吐車茵而不憎,絕冠纓而恣笑,曾邀逾分優容。及重過朱門,而荒草流塵,難尋舊跡,秋老西園,不禁淚盡斜陽之笛矣。自來知己感恩者,牙琴罷流水之弦,馬策極門之慟,今昔有同懷。”而竇鞏的一些小詩則往往是通過營造清幽靜謐的意境來表現詩人細膩的情思,其《秋夕》雲:“護霜雲映月朦朧,烏鵲爭飛井上桐。夜半酒醒人不覺,滿池荷葉動秋風。”描繪了籠罩在秋夕朦朧月色下的烏鵲、荷葉,詩的境界雖小卻十分精致;其《尋道隱者不遇》雲:“籬外涓涓澗水流,槿花半點夕陽收。欲題名字知相訪,又恐芭蕉不奈秋。”把詩人尋而不得的淡淡悵惘之情,通過是否留名的猶豫心情細致地表現出來,仿佛微風拂麵,清麗自然。
五竇許多寫景詩喜借景詠懷,然而多是老生常談,並無新意,有些詩由於作者才力所限,寫景略顯鄙陋,如竇常《北固晚眺》雲:“水國芒種後,梅天風雨涼。露蠶開晩簇,江燕繞危檣。山趾北來固,潮頭西去長。年年此登眺,人事幾銷亡。”詩首聯點明時間、節氣,中間兩聯寫景,尾聯結出登臨之意,作者感歎歲月的無情流逝。此詩雖偶對精工,然受作者的才力所限,顯得景小情微,特別是“山趾北來固,潮頭西去長”一聯,頗嫌粗鄙。還有竇牟的《望終南》②一詩,“九陌峰如墜,千門翠可團”一聯突兀生澀,紀昀評此詩:“去摩詰《終南山》詩遠矣,五、六尤不成語。”詩尾雲:“欲知形勝盡,都在紫宸看。”完全是對皇帝的稱頌,沒有任何個人才情的體現。反而是五人中詩藝最差的竇群在貶謫期間作的詩,因為融入了身世之痛還較有情致,其《黔中書事》雲:
萬事非京國,千山擁麗譙。佩刀看日曬,賜馬傍江調。
言語多重譯,壺觴每獨謠。沿流如著翅,不敢問歸橈。
竇群被貶至黔中,看到美景又勾起了他對朝中生活的懷念,然而回京無期,惟有借酒澆愁,心情沉悶到不敢看船槳的地步。此詩怨而不怒,方回在《瀛奎律髓》卷四三評曰:“尾句尤佳,江流雖遠,而不敢言歸去。”但是畢竟由於竇群才力有限,詩藝上還是有欠缺,紀昀評曰:“‘刀’何用曬?當指其匣。‘如著翅’者,順流如飛之謂,殊嫌其鄙。”
竇鞏的借景抒情詩雖然抒發的也不過是歸隱之思或思鄉之情,但是由於竇鞏高超的詩藝,寫得獨具特色,如其《早春鬆江野望》描繪了一幅早春的田園風光,景中寓情,詩雲:
江村風雪霽,曉望忽驚春。耕地人來早,營巢鵲語頻。
帶花移樹小,插槿作籬新。何事勝無事,窮通任此身。
詩人在早春雪後初晴的鬆江江畔漫步時,欣喜地發現春的到來,他看到的是“耕地人來早,營巢鵲語頻”這般欣欣向榮、鶯歌燕舞的初春之景,江村裏的人們栽花移樹、插槿作籬迎接春天,看到如此美景,詩人頓生歸田之思。此詩寫景質樸,抒情含蓄,頗似摩詰田園詩。其《南陽道中作》雲:
東風雨洗順陽川,蜀錦花開綠草田。彩雉鬥時頻駐馬,酒旗翻處亦留錢。
新晴日照山頭雪,薄暮人爭渡口船。早晚到家春欲盡,今年寒食月初圓。
春雨之後萬物清新明淨,田中綠麥、路邊紅花交相輝映,宛如一張色彩斑斕的蜀錦。在一派絢爛的春光中,詩人騎馬在去往南陽的路上,途中的所見所聞全都呈現出一派歡快的景象。這首詩情景交融,詩人眼中的景物因詩人快樂的心情也都染上了明麗的色彩,形式上對仗工穩、造語平易,具有明晰流利之美。
除了借景抒懷之外,竇詩亦不乏直陳胸臆的作品,這些詩作多感歎仕途不暢、困窮年衰,作法不一:有的是托物言誌,如竇群的《題劍》①借詠劍抒情,表達了寧做百煉鋼不為繞指柔,立誌懲惡鋤奸,不願曲意逢迎的誌趣,表現出孤直激切的性格特點。其《觀畫鶴》則是以鶴自喻:“華亭不相識,衛國複誰知。悵望衝天羽,甘心任畫師。”不甘心於沉埋之意表露無遺,詩表現了竇群的真性情,寫得很有壯氣。而相比之下,竇鞏的詩則更具含蓄的美感,他的《放魚》在買魚放生的仁愛之心中寓有深刻的人間感慨,詩雲:“金錢贖得免刀痕,聞道禽魚亦感恩。好去長江千萬裏,不須辛苦上龍門。”竇群看到仕途艱難凶險,何必辛苦奔波,唯有“好去長江千萬裏”,遠離名利才有自由。有的則是直抒情懷:如竇群貶謫時作《北地(一作容州)》,詩雲:“何事到容州,臨池照白頭。興隨年已往,愁與水長流。僶俛思逋客,辛勤悔飯牛。詩人亦何意,樹草欲忘憂。”竇群人到暮年卻仍貶謫邊地,不禁心生無限愁悶和悵惘,有悔不當初之感,沉重的憂愁壓抑著詩人,欲借草木忘憂,憂卻從草木中來,詩表達的感情較為沉重。而同樣是厭倦仕途,竇群的《奉使薊門》卻表現了另一番情感,詩雲:“自從身屬富人侯,蟬噪槐花已四秋。今日一莖新白發,懶騎官馬到幽州。”詩前兩句說明自身境遇,後兩句用寫意的手法生動地勾勒出暮年的竇鞏騎一老馬,垂頭慢行於道中的情景,詩用“懶騎”語有自嘲之意,於其中蘊涵著竇鞏對仕途的厭倦。
竇詩除了在主題取向上多有相似以外,竇氏五兄弟的創作也各具特色。竇常的特色就體現在其懷古詩的創作上,他的懷古詩在竇詩中最多,其《項亭懷古》詠項羽事,詩雲:
力取誠多難,天亡路亦窮。有心裁帳下,無麵到江東。
命厄留騅處,年銷逐鹿中。漢家神器在,須廢拔山功。
詩對項羽的敗亡寄寓了同情,寓情意於敘述之中,前人對此詩評價很高,方回《瀛奎律髓》卷三評曰:“此詩句句有議論,用字無一不工。”馮舒則評曰:“腹聯包括一卷《項羽本紀》。”陸貽典雲:“練句有力,能該史事。”《商山(一作四皓)祠堂即事》詠四皓事,詩雲:“奪嫡心萌事可憂,四賢西笑暫安劉。後王不敢論珪組,土偶人前枳樹秋。”此詩以議論出之,但頗為含蓄,正是後來杜牧、李商隱作詠史絕句的寫法。竇常的懷古詩都是就古跡詠懷古人,而不去描繪古跡周圍的景致,寫法上與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頗為相似,以其《謁諸葛武侯廟》為例,詩詠諸葛亮事:“永安宮外有祠堂,魚水恩深祚不長。角立一方初退舍,擬稱三漢更圖王。人同過隟無留影,石在窮沙尚啟行。歸蜀降吳竟何事,為陵為穀共蒼蒼。”此詩首聯點明地點,頸聯概括了諸葛亮先隱後出的一生,腹聯則是轉而言人生百年易過,雖然和杜甫《蜀相》之“出師未捷身先死”用意相同,但卻完全沒有寫出諸葛亮壯誌未酬的悲慘命運。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五①亦是詠諸葛亮事,短短的五十六字論定了武侯平生出處,與此詩相比,竇常僅以成敗持評立顯鄙俗,竇常詩的氣魄和筆力遠遠不能與杜甫相比,而雖然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蜀先主廟》也是這樣的寫法,但是就概括之扼要、詩意之精警論之,常詩還是去劉詩甚遠。
竇鞏的詩無論是創作數量和藝術水準都是竇詩中成就最高的,這與竇鞏精湛的詩藝和他體悟人生的細膩情思有必然的聯係。竇鞏的詩中有許多四竇沒有涉及到的題材,如竇鞏的一些詩在題詠紀行的同時也兼有懷古,這些詩多為七絕,短小精悍、意味悠長,寥寥數語含蓄地表達了詩人的觀點和見解,如其《過驪山》詠李楊事:“翠輦紅旌去不回,蒼蒼宮樹鎖青苔。有人說得當時事,曾見長生玉殿開。”詩人途經驪山,看到當年的繁華之所已是布滿青苔,不禁感慨歲月悠悠,時光一去不還,詩點到為止,並沒有深入議論;《經竇車騎故城》詠東漢竇憲事:“荒陂古堞欲千年,名振圖書劍在泉。今日諸孫拜墳樹,愧無文字續燕然。”詩中的“諸孫”乃自指,竇鞏遙想當年的竇憲何等的英明神勇,竇氏後人卻無力續寫刻石燕然的輝煌,竇鞏麵對祖先著實汗顏。另外,由於竇鞏曾追隨元稹多年,而元稹是元白詩派的領袖,致力於新題樂府的創作,受其影響竇鞏也創作了新題樂府詩,如《老將行》、《少婦詞》、《遊仙詞》等,多表現的是邊塞、思婦、遊仙等傳統題材。《老將行》表現了一位邊塞將軍雖雄心猶在,但終因年老力衰而無法報效國家的苦楚境遇,詩雲:
烽煙猶未盡,年鬢暗相催。輕敵心空在,彎弓手不開。
馬依秋草病,柳傍故營摧。唯有酬恩客,時聽說劍來。
《瀛奎律髓》卷三十方回評曰:“讀此詩即知‘臂弱尚嫌弓力軟’,本出於此。”查慎行評:“頸聯映帶有情。”紀昀評:“後二句自好。”①《少婦詞》②則表現了獨守空閨的思婦,無法與遠戍的丈夫相聚的孤苦寂寥;還有表現遊仙題材的《遊仙詞》雲:“海上神山綠,溪邊杏樹紅。不知何處去,月照玉樓空。”色彩明麗、意境悠遠。總之,竇鞏的詩藝術表現手法多樣,內容豐富,詩歌題材上也有所拓展,寫景抒情,自然流暢,是五兄弟成就最高的。
嚴羽嚐雲:“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③此言在竇詩中得到了很好的證明,除了應酬贈送的詩以外,竇詩著重表達的是友情、親情和內心深處眷戀爵祿與寄想歸隱之間的矛盾,主題取向集中在羈旅、離別、相逢等內容的抒發,詩的世界主要圍繞著個人生活小圈子展開,於是親情友情、生老病死、離合聚散、羈旅閑愁便成了竇詩的主題。
五竇出身清貴,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竇氏兄弟一生基本上是在隱居、入幕、仕宦中度過的,除了竇群曾遭貶謫以外,其他人的仕途都較順暢,沒有經曆過大的變動,因此他們對生活的苦難幾乎沒有過深刻的體驗,詩作中自然也無法深入觸及到相關內容。五竇長期生活在權要、幕僚、中小官吏的圈子裏,終年為仕途奔波,根本無暇去關注與自己無關的人和事,這就注定他們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廣闊的社會生活,更談不上去體察民生疾苦了,所以他們的作品基本上與這類題材絕緣。另外竇氏兄弟大都性情敦厚,雖都有希求顯達之心,但缺乏遠大的誌向,他們是恪盡職守的典範,卻沒有出眾的政治才能,國家大事輪不到他們去憂心,在宦途平穩的情況下,他們更多關注的是身邊的人和事,因此竇詩的題材比較狹窄。
第二節 五竇詩的藝術旨趣
元辛文房嚐雲:“常兄弟五人,聯芳比藻,詞價靄然,法度風流,相距不遠。”①此評甚是恰切,竇氏兄弟的詩藝術水平確實旗鼓相當。竇詩除了在主題取向上存在較大的一致性以外,他們的詩在藝術風格方麵也存在著驚人的相似。
一
竇詩藝術風格的相似性首先體現在詩歌體裁的運用上:在現存的130首竇詩中五律41首,五排18首,五絕5首,七律13首,七絕51首,七古2首,幾乎全為近體。竇詩多為近體的原因是多方麵的:首先,五七言律成於沈、宋,至盛唐其體製、聲調已為極至,而隨著律詩體製的完成,絕句也隨之律化成熟了。成熟後的近體詩在用韻、平仄、對仗等各方麵都有嚴格的限定,詩人在作詩時都要遵循這一法則,如果出現失粘、失對等問題,詩就會大打折扣。再加上唐以詩取士,文人們都十分重視詩歌的寫作,竇氏兄弟五人中有四人應試、三人中第,可知詩藝不差,對他們來說,運用近體進行創作可以說是得心應手。其次,創作近體詩隻要掌握了基本的用韻、平仄、對仗等方麵的知識,即使詩思平庸亦可成詩;而古詩則隻講音韻,沒有其它的格律限製,主要體現的是詩人的才情,因此比較難作,正如許學夷所雲:“古詩以才力為主,律詩以造詣為先。”①又雲:“律詩易曉,古詩難知。古詩崢嶸豪蕩者猶易知,蕭散衝淡者更不易知也。”②而對於五竇來說,他們缺乏的正是才力,因此竇詩極少古詩,而以七絕和五律的數量最多,五竇也正是憑借七絕和五律的創作享譽文壇的。
前人對竇詩在五律方麵的成就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舊唐書·竇群傳》雲:“(竇)鞏能五言詩,昆仲之間與(竇)牟詩俱為時所賞。”褚藏言《竇庠傳》雲:“(庠)為五字詩,頗得其妙。”《竇鞏傳》雲:“府君(竇鞏)世傳五言詩,頗得其妙。”這裏所說的五言詩,主要是指五律。五律僅八句四十字,作法相對比較簡單,胡應麟嚐雲:“五言律規模簡重,即家數小者結構易工。”③這也是竇詩多為五律的主要原因。胡應麟又雲:“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後結,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④五竇的五律大多也是這種作法,如:
出門山未曙,風葉暗蕭蕭。月影臨荒柵,泉聲近廢橋。
歲經秋後役,程在洛中遙。寄謝金門侶,弓旌誤見招。
——竇常《早發金鉤店寄奚十唐大二茂才》
千門萬戶迷,佇立月華西。畫戟晨光動,春鬆宿露低。
主文親玉扆,通籍入金閨。肯念從戎去,風沙事鼓鞞。
——竇牟《史館候別蔣拾遺不遇》
雨霜地如雪,鬆桂青參差。鶴警晨光上,步出南軒時。
所遇各有適,我懷亦自怡。願言緘素封,昨夜夢瓊枝。
——竇群《冬日曉思寄楊二十七煉師》
今朝天景清,秋入晉陽城。露葉離披處,風蟬三數聲。
那言苦行役,值此遠徂征。莫話心中事,相看氣不平。
——竇庠《太原送穆質南遊》
回望湓城遠,西風吹荻花。暮潮江勢闊,秋雨雁行斜。
多醉渾無夢,頻愁欲到家。漸驚雲樹轉,數點是晨鴉。
——竇鞏《早秋江行》
這些詩都是頸聯寫景,頷聯言情,作法上沒有大的差別,隻有竇鞏的《早秋江行》一首,寫景精絕、抒情真切,詩素雅精工、樸質有情且意境悠遠,頗有盛唐之韻,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四評曰:“大醉則必無夢,詩人自來不曾說到,與予心暗合。蓋非常醉者不能知也。”紀昀亦雲:“五六警策。對句即‘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之意。七句‘漸驚’二字從‘頻愁’生出。”①竇鞏五律功力可見一般。
雖然五律好作,但要作好卻不容易,胡應麟嚐雲:“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②由於五人才力較薄,故竇詩隻具備體格、聲調,而興象、風神則無從談起。且竇詩聲調語氣多有相似,並且存在著意境狹小、造語拙澀的毛病,所以五竇的五律並非像前人說的那樣“頗得其妙”:竇常的五律最多,但除了《晚次方山精舍卻寄張薦員外》③略有情致外,其餘皆為中四句二寫景,二言情,結句略發感慨,都是平平之作;竇牟的五律則缺乏連貫的氣脈,遣詞造句甚為平俗,以《陪韓院長韋河南同尋劉師不遇》為例,詩雲:“仙客誠難訪,吾人豈易同。獨遊應駐景,相顧且吟風。藥畹瓊枝秀,齋軒粉壁空。不題三五字,何以達壺公。”詩沒有完整的意境,遣詞造句甚是粗陋,紀昀認為五六句“俗豔”①,對此詩甚是貶斥;竇庠的五律雖寫景精麗,但詩欠渾成,以《夜行古戰場》為例,詩雲:“山斷塞初平,人言古戰庭。泉冰聲更咽,陰火焰偏青。月落雲沙黑,風回草木腥。不知秦與漢,徒欲吊英靈。”首聯“庭”字湊韻,五六句語甚鄙俗,紀昀評價此詩:“語皆凡猥,亦欠渾成。‘庭’字未穩。‘陰火’字出《海賦》,與磷火不同,此誤用。”②
事實上,真正能代表竇詩的最高成就的詩體是七絕。五竇的七絕多為佳品,特別是竇鞏的七絕,不但數量最多(二十五首),而且藝術水平也最高。竇鞏的七絕在元和時期就已備受稱賞,白居易《與元九書》雲:“取其尤者,如……竇七(竇鞏)、元八(元稹)絕句。”並且將竇鞏七絕詩收入《元白往還詩集》中③。元稹竇鞏七絕詩為“友封體”,並作有《友封體》詩④,明代胡震亨亦雲:“竇氏五昆皆能詩,友封鞏尤長絕句,為元、白所稱。”⑤
七絕體製短小,適於寫一地景色、一時情調,但它離首即尾,易流於淺露,故絕句貴在含蓄,沉德潛《唐詩別裁集凡例》雲:“七言絕句,貴言微旨遠,語淺情深,如清廟之瑟,一倡而三歎。”七絕字數不多,要在此短小體製中蘊涵無窮情思,實非易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八雲:“意竭則神枯,語實則味短,唯含蓄不盡,使人低回想象於無窮焉,斯為上乘。”絕句雖需有蘊藉,但若刻意錘煉,又易流之於斧鑿,所以絕句貴在自然渾成。五竇的七絕,能以簡單明快的語言,表達出無盡的情思,做到了既自然又含蓄,含不盡之情於言外。五竇的七絕以詠懷詩和即事寫景詩為多,也最為出色,這些詩往往以明白曉暢的語言,營造出清新的意境:
曾絕朱纓吐錦茵,欲披荒草訪遺塵。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裏人。
——竇牟《奉誠園聞笛》
風雨荊州二月天,問人初雇峽中船。西南一望雲和水,猶道黔南有四千。
——竇群《自京將赴黔南》
曾識將軍段匹磾,幾場花下醉如泥。春來欲問林園主,桃李無言鳥自啼。
——竇庠《段都尉別業》
這些詩雖然整體風格有所差異,卻都不假雕飾、清麗自然,且意味深長、蘊蓄不盡,情思雖隻是靈心一閃的感悟,蘊涵卻委曲深長。
竇鞏的七絕更是境界清新,詩中常流露出悠遠的韻致,幽雋的情調,清空閑雅的意趣,如其《襄陽寒食寄宇文籍》:
煙水初銷見萬家,東風吹柳萬條斜。
大堤欲上誰相伴?馬踏春泥半是花。
詩繪初春之景甚是精妙,黃周星《唐詩快》卷一五雲:“一幅寒食圖。”用春景寄托作者的思友之情,目之所及無不引發作者感傷的情緒,對友人的思念之情雖未見筆端,卻已躍然紙上,其言有盡而其意無窮,詩雖短小卻是回味悠長,結句猶精。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評曰:“詩言春水初融,楊枝一碧,大堤驅馬,惜佳伴五人,惟見落花盈路,襯馬足而生香。此詩懷友而兼寫景,春色之融和,襄陽之繁盛,皆於筆底見之”。此外竇鞏還積極學習盛唐七絕,其《南遊感興》就是學習了李白的《越中覽古》①的作法,詩雲:
傷心欲問前朝事,惟見江流去不回。
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台。
這首詩竇鞏沿用了李詩的詩意,感歎歲月的無情流逝,表現手法如出一轍,隻是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較李詩更加鮮明而已。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三對此詩評價甚高:“詞人即事睹景,懷古思舊,感慨悲吟,今舉其最工者,如……竇鞏《南遊》詩……蓋人已逝而跡猶存,跡雖存而景隨變。”此外,竇鞏的七絕詩末句多以景象結出:
離宮路遠北原斜,生死恩深不到家。雲雨今歸何處去,黃鸝飛上野棠花。
——《宮人斜》
書來未報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銜山。
——《寄南遊兄弟》
春遲不省似今年,二月無花雪滿天。村店閉門何處宿,夜深遙喚渡江船。
——《早春送宇文籍歸吳》
自從身屬富人侯,蟬噪槐花已四秋。今日一莖新白發,懶騎官馬到幽州。
——《奉使薊門》
這樣的作法能使詩含無窮之意於言外,深得七絕含蘊不盡、境界宛然之精髓,竇鞏的七絕也正是以此取勝,而其它人的七絕則多以議論、抒情、詠懷作結:
奪嫡心萌事可憂,四賢西笑暫安劉。後王不敢論珪組,土偶人前枳樹秋。
——竇常《四皓祠堂即事》
翠羽雕蟲日日新,翰林工部欲何神。自悲由瑟無彈處,今作關西門下人。
——竇牟《奉酬楊侍郎十兄見贈之作》
白發侵侵生有涯,青襟曾愛紫河車。自憐悟主難歸去,馬上看山恐到家。
——竇群《南望山色悵然有懷呈上右司十一兄》
滿地霜蕪葉下枝,幾回吟斷四愁詩。漢家若欲論封禪,須及相如未病時。
——竇庠《冬夜寓懷寄王翰林》
如此結尾雖能將詩意表達得詳盡透徹,但卻因此而缺乏含蘊之美,所以顯得氣格委頓,使詩流於淺露。
除了五律和七絕以外,竇詩中唯一的兩首古詩——竇庠的《於闐鍾歌送靈徹上人歸越》、《金山行》也值得一提。這兩首詩均為七言歌行,七言歌行是七言古詩和駢賦相互滲透和融合而產生的一種詩體,以五七言為主而夾雜少量的三言的體式,因此本身就有一種流動感。隻有七言歌行這種長短不一、錯落有致的特點,方能充分展現詩人的才情和功力,故胡應麟雲:“古詩窘於格調,近體束於聲律,惟歌行大小短長、錯綜闔辟,素無定體,故極能發人才思。”①
七言歌行尚奇,要突出歌行體搖曳變幻的特點是很不容易的,正如王士貞所雲:“歌行有三難:起調一也,轉節二也,收結三也。惟收結為尤難,如作平調,舒徐綿麗者結,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歎意。奔騰洶湧驅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餘,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① 可知寫作歌行是極費神思的,竇庠用七言歌行來鋪寫抒情,夾以議論,夾以鋪陳,多寫得奇崛雄麗,如其《於闐鍾歌送靈徹上人歸越》雲:
海中有國傾神功,烹金化成九乳鍾。精氣激射聲衝瀜,護持海底諸魚龍。聲有感,神無方,連天雲水無津梁。不知飛在靈嘉寺,一國之人皆若狂。東南之美天下傳,環文萬象無雕鐫。有靈飛動不敢懸,鎖在危樓五百年。有時清秋日正中,繁霜滿地天無風。一聲洞徹八音盡,萬籟悄然星漢空。徒言凡質千鈞重,一夫之力能振動。大鳴小鳴須在君,不擊不考終不聞。高僧訪古稽山曲,終日當之言不足。手提文鋒百煉成,恐刜此鍾無一聲。
此詩以換韻為過渡,四句一韻,一韻一節。開頭四句同韻為第一節,運用浪漫誇張的手法,介紹了於闐鍾的來由,隨即換韻,自然轉入第二節,給此鍾的飛來賦予了神話色彩;接下來的四句又轉一韻,講述了於闐鍾在靈嘉寺所經曆的五百年的滄桑;其後以誇張的手法著重鋪敘了此鍾的奇幻之處——自鳴,可知於闐鍾是有靈神物,神物當然隻堪高僧司之。詩對於闐鍾的大量鋪排和誇張其實是為了以鍾襯人,以不凡之物襯托不凡之人,構思精妙。此詩充分發揮了七言歌行的形式特點,七言中雜以三言,詩的句式參差錯落,工麗整練中顯出流宕和氣勢,詩寫得縱橫捭闔、氣象闊大,節與節間的過渡流暢自然,是五竇古詩中的佳作。再有其《金山行》詩雲:
西江中泠波四截,湧出一峰青堞(左土右臬)。外如削成中缺裂,陽氣發生陰氣結。是時炎天五六月,上有火雲下冰雪。夜色晨光相蕩沃,積翠流霞滿坑穀。龍泓徹底沙布金,鳥道插雲梯甃玉。架險淩虛隨指顧,榱桷玲瓏皆固護。斡流倒景不可窺,萬仞千崖生跬歩。日華重重上金牓,丹楹碧砌真珠網。此時天海風浪清,吳楚萬家皆在掌。瓊樓菌閣紛明媚,曲檻回軒深且邃。海鳥夜上珊瑚枝,江花曉落琉璃地。有時倒影沈江底,萬狀分明光似洗。不知水上有樓台,卻就波中看閉啟。舟人忘卻江水深,水神誤到人間世。歘然風生波出沒,瀖濩晶瑩無定物。居人相顧非人間,如到日宮經月窟。信知靈境長有靈,住者不得無仙骨。三神山上蓬萊宮,徒有丹青人未逢。何如此處靈山宅,清涼不與囂塵隔。曾到金山處處行,夢魂長羨金山客。
此詩以視角的轉換為過渡,開篇即點明了金山的奇崛,緊接用大段的誇張和鋪陳,極力渲染金山奇特的地理位置、綺麗的自然風光,以奇異的景物烘托金山的不同凡俗。而金山之高則是通過登上金山向遠眺望,吳楚萬家盡收眼底,竟然能夠看到繁華世界中的“瓊樓菌閣”、“曲檻回軒”襯托出來的。繼而由遠眺轉為近觀,從夜裏江水上的飛鳥到黎明時水中的落花,給金山蒙上了奇幻的色彩,再加上金山寺,詩人頓生恍若隔世、如登仙界之感,詩表現出了金山及金山寺的孤直迥秀的獨特地勢。在這兩首詩中,詩人思飄天外、想象奇詭,充分發揮了歌行體的變幻流動的特點,詩寫得氣勢恢弘、波瀾壯闊、淋漓酣暢,營造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神奇境界,充分展現了竇庠在七言歌行方麵的造詣。
二
除了長於近體以外,竇詩在藝術上的相似性還體現在典故的使用上。竇詩無論是酬贈詩,還是詠懷寫景詩,都喜隸事用典,但由於才力所限,竇詩中出現的典故一般比較熟識,如阮籍典、孟光典①、賈誼典②等。而同樣一個典故也經常在五人的詩中同時出現,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有阮籍典:
猶銜步。兵。酒,宿醉在滁東。
——竇常《晚次方山精舍卻寄張薦員外》
步。兵。終日飲,原憲四時貧。
——竇庠《敕目至家兄蒙淮南仆射杜公奏授秘校兼節度參謀同書寄上》
再有範蠡典:
不學鑄金思範。蠡。,乞言猶許上丹墀。
——竇常《奉賀太保岐公承恩致仕》
軒黃曾舉樂,範。蠡。幾揚舲。
——竇庠《酬韓愈侍郎登嶽陽樓見贈》
再有徐孺子典(陳蕃榻典):
自當徐孺榻,不是謝公亭。
——竇庠《酬韓愈侍郎登嶽陽樓見贈》
定知有客嫌陳榻,從此無人上庾樓。
——竇鞏《登玉鉤亭奉獻淮南李相公》
還有通籍典、爛柯①典:
主文親玉扆,通籍入金閨。
——竇牟《史館候別蔣拾遺不遇》
明晨阻通籍,獨臥掛朝衣。
——竇群《雪中寓直》
麗藻嚐專席,閑情欲爛柯。
——竇常《哭張倉曹南史》
不遇爛柯叟,報非舊城郭。
——竇群《時興》
此外還有如“四愁詩”、“四皓”、“原憲”、“郤詵”、“賈誼”等典故,在五竇的詩作中也曾多次出現,有時甚至在一個人的詩中會反複用同一個典故,如前麵提到竇庠在《奉賀太保岐公承恩致仕》用了徐孺子的典故,而在其《東都嘉量亭獻留守韓仆射》又改頭換麵再用一次②,重複運用典故,充分暴露了竇氏兄弟才學的淺露。
竇詩多為近體,而近體詩要求中間聯對仗,五竇的創作完全遵循了這一原則,偶對甚為精工,如:
月影臨荒柵,泉聲近廢橋。
——竇常《早發金鉤店寄奚十唐大二茂才》
上路花偏早,空山雲甚餘。
——竇牟《緱氏拜陵回道中呈李舍人少尹》
林馥亂沈煙,石潤侵經室。
——竇群《晨遊昌師院》
山館月猶在,鬆枝雪未消。
——竇庠《四皓驛聽琴送王師簡歸湖南使幕》
水清魚識釣,林靜犬隨人。
——竇鞏《題任處士幽居》
由於五竇工於偶對,因此他們在字句雕琢上的工夫明顯要比結構創造多,所以五竇長於一個片段、一個場景的速寫,如“露蠶開晩簇,江燕繞危檣”(竇常《北固晚眺》)、“雲埋老樹空山裏,仿佛千聲一度飛”(竇常《杏山館聽子規》)、“萬重瓊樹宮中接,一直銀河天上來”(竇牟《洛下閑居夜晴觀雪寄四遠諸兄弟》)、“流水不待人,孤雲時映鶴”(竇群《時興》)、“晴江萬裏雲飛盡,鼇背參差日氣紅”(竇庠《金山寺》)、“朱檻入雲看鳥滅,綠楊如薺繞江流”(竇鞏《登玉鉤亭奉獻淮南李相公》)等,所以竇詩的勝處是局部特寫,而缺乏渾成的意境,多顯得氣格狹小,故竇詩多是有佳句而少佳篇。
第三節 五竇的詩壇地位及影響
從天寶六載(747)竇常出生,直到大和五年(831)五竇中的最後一個詩人竇鞏去世,竇氏兄弟共曆玄宗、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九代皇帝(84年),他們政治文學生涯則是在大曆十四年(779)竇常中進士數十年後的貞元年間開始的:貞元十四年竇常入淮南幕,貞元二年(786)竇牟舉進士,貞元十八年(802)竇群征辟為左拾遺,貞元末年竇庠初仕商州,元和二年(807)竇鞏登進士第,五竇相繼登上了政壇,他們的文學活動也主要是集中在貞元、元和、長慶年間。在這一時期,文壇上主要活躍這樣一些詩派和詩人:大曆詩人群、韓孟詩派、元白詩派、柳宗元、劉禹錫等。大曆詩人群的文學活動早於五竇,韓孟詩派、元白詩派、柳宗元、劉禹錫等人的文學活動則幾乎與五竇同時。
竇氏兄弟大都經曆了大曆時期,大曆元年(766)竇常已經十九歲,竇牟十七歲,竇群六歲,竇庠生於此年,竇鞏則生於大曆六年(772),他們都親身感受過大曆詩風對文壇的影響,並且竇父叔向在“大曆初名,能為詩文”①,也算是大曆詩人中的一員,竇常還和大曆詩人劉商、張南史②有過交往。詩壇的整體風向的習染,再加上父親的熏陶,使得五竇的詩歌創作基本上沿襲了大曆詩人的創作風調,在詩歌的題材上、藝術表現形式上都和大曆詩人一脈相承:首先在主題取向上,竇詩多為表現友情、親情和內心深處眷戀爵祿與寄想歸隱之間的矛盾,主題取向集中在羈旅、離別、相逢等內容的抒發,詩的題材上多為酬唱贈答、即事寫景、詠懷之作,整體上偏於平淡,大曆詩也多表現這些題材,這一點上和竇詩相似。但是由於大曆詩人中有不少經曆了天寶盛世和安史之亂,他們的詩中有不少表現戰亂的題材,而竇詩除了竇鞏的一首《唐州東途作》③是議論朝政之外,其餘的內容幾乎全是圍繞個人生活展開的,沒有關心國計民生的詩作,因此竇詩的題材較大曆詩更為狹窄。其次,在詩藝上五竇均長於近體,大曆詩人也是長於近體詩的寫作。具體的創作方法上竇詩除了喜用典故之外,還工於偶對,語言追求清新的風格,這些也基本上是大曆詩的藝術特色。但是由於大曆詩人多愁善感的心境和消極的生活態度影響了他們的審美心理,導致大曆詩多淒冷的意象,如“秋風”、“寒雁”、“孤燈”、“孤村”等,這使大曆詩整體上給人以淒涼衰颯的風格印象。而五竇的詩雖然也少積極進取的精神,但是畢竟生活的境遇不同,詩所體現出的境界是不同的:五竇雖一生奔波宦途,但是他們生活的貞元、元和時期,社會相對來說比較安定,並且呈現出了“中興”的態勢,這時候的文人士子已經不再像大曆詩人那樣看到滿目瘡痍而選擇回避了,而是投入到積極用世中去,五竇也是一樣,他們之所以多次入幕就是因為他們較為強烈的用世之心,他們所看到的山川風物再不是大曆詩人眼裏的淒風苦雨了,而是一派明快和美的景色。當然五竇也追求清新淡泊的詩境,詩中也有大曆詩中淒清的意象,比如“寒鴉”、“寒磬”、“孤煙”、“殘花”等,借以營造出清幽淡遠的氛圍,但用這些詞隻是因為表現詩歌整體境界的需要,並沒有融入多少詩人刻骨的悲愁,詩完全不同於大曆詩的氣骨頓衰,而是對自然界美好景物的歌詠,在華詞麗藻中表現自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