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令人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覺得她竟然與院牆內那不息的靈魂如此接近。

這是她很多天來第一次想到了辯機。她想她與辯機畢竟是很多年來最親的人。而辯機也已經很遙遠了。她不知道那個很遙遠的辯機如今怎樣了。她覺得即或是像這樣認認真真地想著,她也無論如何記不起辯機的樣子了。

這時候她的馬車咯噔一下停了下來。

高陽不知道到了哪兒。再度掀起車窗的窗簾,她於是便看到了楊妃那富麗堂皇的庭院。

那寬闊的向外延伸的屋簷。

高陽公主心中驟然充滿了溫情。那是種感動。她頓時想起了長年住在這裏的那個母親一般的女人。她想楊妃竟也早早地隨父皇去了昭陵。他們的共同的母親。她與吳王李恪的。而那個喪盡天良的高宗李治竟然不許她來為母親送行。

高陽滿懷著悲情和感動走下馬車。她緩緩地走進楊妃的客殿。她想,就算是最後一次走進來向楊妃告別吧。

高陽公主緩緩地走著。

儀態萬方的步履。

那些看守著吳王李恪的衛兵們不由得一振。他們癡迷地望著高陽公主,隻覺得這個女人恍若是下凡的仙女。他們終於明白了,塵世間為什麼有那麼多男人心甘情願地被這女人推進死亡的深坑。

高陽公主在禁軍們的押解下緩緩地走著。她留心地看著這深深庭院內的一磚一石。她的腳步很輕。她生怕驚動了什麼。她記得她曾經無數次地來過這裏。從幼年起。這裏為她留下了數不清的與恪青梅竹馬的記憶。

那往事依稀。而如今,她親愛的三哥終於又回到了這裏,回到了他幼時的這個美麗而靜謐的王府中。

高陽在清冷的晨霧中緩緩地向監禁著吳王的那個房間走去。她急切地想見到吳王。此生最後的一個親人。

然而她依然緩緩地走。

她無端地拉長著那急切的心。

她緩緩地走著。依然是那副她高陽公主所特有的驕矜。威嚴的而又有些悲壯的。押解她的士兵們竟被遠遠地甩在了她的身後。

那是個光環。

光焰無比的。

那光焰在高陽公主的身邊神秘地燃燒著。那是無形的阻擋,誰也不能夠接近她。

如此地靜謐。

高陽突然間有了種很奇妙的感覺。

那是一種明知道去死但卻又很欣然的心境。

這時候,她在靜謐的晨霧中又聽到了一種清脆而又嗚咽的若遠若近若隱若現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麼。如歌般的,她和吳王小時候曾經非常喜歡非常迷戀的聲音。

高陽公主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

她抬起頭便透過迷霧看見那無限闊大向外伸展著的房簷上懸掛著的那一串串玉石的風鈴。

那一顆一顆造型不同但卻同樣透明圓潤的玉石。它們被優雅地串在了一起,優雅地掛在向上翹起的房簷上。美麗的風鈴和風鈴美麗的聲音,在這個冬日的早晨,為高陽喚回幼時的記憶,唱起了生命的讚歌。多麼美好,高陽想,吳王和我就是在這令人感動的聲音中一天天長大的。

然後,在禁衛軍的簇擁下,高陽終於來到監禁著吳王的那房子前。

她停在了門口。

她屏心靜氣。

她輕輕地推開了吳王的門。

在那溫暖的昏暗中。

高陽終於穿過那昏暗,看到了遠遠地站在房子中央的吳王恪。

恪身上是沉重的鐐銬。恪在被處死之前,依然是朝廷最最懼怕的敵人。

高陽公主看著黑暗中的恪。除了恪那英武的骨架、依舊炯炯的目光,高陽幾乎認不出那個昏暗中的男人了。

高陽站在那裏。她依然驕矜依然冷漠依然頤指氣使。她以女皇一樣的威嚴和天使一樣的美麗震懾了旁邊的士兵。她就那樣高傲地站在那裏。在高陽逼視的目光下,士兵們終於摘去了吳王身上的鎖鏈,並惶惶地退出了恪的房間。

高陽走過去閂住了門。然後她靠在那木門上。她緩緩地扭轉身。她望著那繼續站在黑暗中的李恪。她淚流滿麵滿心傷悲。

高陽站在那裏,默默地在心裏叫著三哥,三哥,你真是冤枉!

高陽終於看見那黑暗中的李恪緩緩地向她伸出了手臂……

高陽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把她冰涼的柔弱的身體投到了恪的懷抱中。

恪的房子被皇家禁軍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但是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生命卻對此渾然不覺。

恪滿臉的胡子。

高陽公主用她冰涼的手指去撫摸恪的瘦削的臉頰,撫摸他被鐐銬磨破的那累累傷痕。高陽把她的頭紮進恪的懷中。她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不停地流下來。她傷心極了,她一遍一遍地說著,三哥是我對不起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