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殺了吳王李恪以絕天下之望的長孫無忌,在永徽四年二月二日的那個早晨,批準全副武裝的禁軍將高陽公主押解到監禁著吳王的楊府。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

一個生命將盡的時刻。

馬蹄噠噠地踏在長安的石板路上,缺油的車軸呀呀地響著……

最後的章節依然是屬於高陽自己的。

高陽在臨死之前依然能將那一切安排得很豐滿。

那個冬日的早晨,高陽很早就起了床。她支撐著瘦弱的身體。她在衣櫃裏選出一件白色的漂亮絲裙穿在身上。那絲裙很薄。那天很寒冷。但高陽不管那絲裙是不是很薄天氣是不是很寒冷。隻要美。高陽在這樣的時刻她隻要美。

她仍然很美。

那薄薄的袒胸的裙子將她那盡管瘦弱但依然美麗的線條淡淡地勾畫了出來。

然後,高陽坐在銅鏡的前麵。她已經很久沒照過那鏡子了。她不敢。也沒有心情。她很怕鏡中那個蒼白的自己。

她開始精心地化妝。

在那個冬日的清晨她很精心地打扮著自己。一邊打扮著自己一邊突然地想到,此刻人們都已經各自準備著去赴死了。她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便覺得很欣慰。因為畢竟還有一些同道,她死得也就不再孤單。

高陽在她的臉上描繪著一幅最美的圖畫。

她想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去死,而是為了去見她無比想念的吳王。

她想她也許會對吳王解釋些什麼,但也許不會,因為她堅信她的三哥是會原諒她的。他愛她。那是種唯有他和她才會有的一種生命的摯愛。那摯愛沒有任何附加的條件,那摯愛是一種生命裏的默契和本能。

高陽公主要打扮好了去見恪。

當一切終於停當,她最後一次站在她的銅鏡前。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個鏡中的她依然是那麼美麗。

是的,連她自己都認為那個鏡中的女人很出色。

一個赴死的美麗的女人。

一個要與至親的骨肉最後團聚的美麗的女人。

就要見到吳王的現實使高陽心旌搖動。她反複在鏡子裏審視著。她不希望她身上出現一絲的女人的破綻。一種小姑娘般的感覺。那感覺似曾相識。但是她卻怎麼也記不起是在什麼時候經曆過這樣的感覺了。總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她的蒼白的臉開始變得潮紅。她唯恐自己還不夠美麗。她太投注於那美麗了,以至在被禁軍押解著,離開她住過十多年的這座房子時,她竟顧不上留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淺淺淡淡的留戀。

她甚至在走出房門時都不曾想到那兩個與她同住在一個院子裏的兒子。她從他們的房前走過時也沒有想到要透過窗欞看看那兩個可憐的小孩。她從沒有把他們當做過至親骨肉。她覺得那些小孩無非是身外之物。像銀錢一樣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她管不了他們。她連她自己都管不了了。她隻能將這大幹世界看到她生命終止的那一刻。

而在終止以前的那一刻,她還企盼著,接受比生命更為重要的洗禮。

然後,高陽離開了她的房子。

高陽在離開她的房子之前,把她從後宮帶來的那銅鏡狠狠地摔在石板地麵上。

“當”的一聲。

銅鏡又緩緩地跳了起來。落下去,裂開。

那延宕著的決絕的聲響。

從此,她再也不要看到她自己。

然後,她緩緩地坐進了她的馬車。那馬車她已多日不坐,在馬車的角落裏已有蜘蛛織成的網絡。那麼細密的。歲月。她想這是她最後一次乘坐自己的馬車了。她想起這車輦曾經華貴,那是曾經寵愛過她的父皇陪嫁給她的。從此她乘坐著這輛馬車去見過很多的男人。很多的男人使臨死前的高陽公主感慨萬端。她慨歎自己這悲悲喜喜恩恩怨怨的女人的一生。

長安城冬日的早晨蒙著一層淡淡的清冷的薄霧。那薄霧被高陽的馬車撞著,四散著。那霧的濕氣襲進來。馬車跑在清晨的長安街頭顯得很寂寞。那缺油的車軸在踏碎了早晨於靜的馬蹄聲中發出令人心疼的吱吱嘎嘎的響聲。

高陽想,連這馬車也已經老了。老了,舊了,這是——駕早就該報廢的馬車了。連高陽都弄不清這馬車為什麼會堅持了那麼久。

這時候,突然間地,一陣格外悅耳的鍾聲。

那鍾聲如歌般在長安城的晨霧中響著,飄散著。那麼清澈,又是那麼朦朧地。

高陽驟然之間深受感動。

她靠近車窗。她小心翼翼地掀開了窗簾。她竟意外地發現她的馬車此時此刻競走在弘福寺的紫紅色的高高磚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