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橫衝去將茶房攔著,並且走近那個女人的身邊,用了絕大的憐憫底眼光,看定她的肚子。突然地,她停住了呻吟,渾身痙攣地縮成一團,眼睛突出,牙齒緊咬著下唇,喊起肚子痛來了!母親慌張地彎著腰,蹲了下去,用手替她在肚子上慢慢地,一陣陣地,撫摸起來。並且,因了過度的憤怒的緣故,大聲地罵詈著殘暴的茶房,替她喊出了危險的,臨盆的征候!
看客們都紛紛地退後了。賬房先生嫌惡地,狠狠地唾了一口,也趕緊走開了。
茶房們因為不得要領,狗一般地跟著,回罵著一些汙穢的惡語,一直退進到自己的船房。
我也轉身要走了,但母親將我叫住著,吩咐立即到自己的鋪位子上去,扯下那床黃色的毯子來;並且借一把剪刀和一根細麻繩子。
我去了,忽忙地穿過那些探奇的,紛紛議論的人群,拿著東西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解下那個女人的下身了。地上橫流著一大灘穢水。她的嘴唇被牙齒咬得出血,額角上冒出著豆大的汗珠,全身痛苦地,艱難地掙紮著!她一看見我,就羞慚地將臉轉過去,兩手亂搖!但是,立時間,一個細小的紅色的嬰兒,穢血淋漓地鑽出來了!在地上跌的一個翻身,哇哇地哭訴著她那不可知的命運!
我連忙轉身去。母親費力地喘著氣,約有五六分鍾久,才將一個血淋淋的胎衣接了出來,從我的左側方拋到江心底深處。
“完全打下來的!”母親氣憤地舉著一雙血汙的手對我說,“他們都是一些凶惡的強盜!……那個胎兒簡直小得帶不活,而他們還在等著向她要船錢!”
“那麼怎麼辦呢?”
“救人要救徹!……”母親用了毅然地,慈善家似地口吻說。“你去替我要一盆水來,讓我先將小孩洗好了再想辦法……”
太陽已經從江左的山崖中爬上來一丈多高了。江風緩和地吹著。完全失掉了它那夜間的狂暴的力量。從遙遠的,江流的右崖底尖端,緩緩地爬過來了一條大城市底尾巴的輪廓。
母親慈悲相地將孩子包好,送到產婦的身邊,一邊用毯子蓋著,一邊對她說:
“快到九江了,你好好地看著這孩子……恭喜你啊!是一個好看的小姑娘哩!……我們就去替你想辦法的。……”
產婦似乎清醒了一些,睜開著淒涼的蘿卜花的眼睛,感激地流出了兩行眼淚。
在統艙和房艙裏(但不能跑到官艙間去),母親用了真正的慈善家似的臉相,叫我端著一個盤子,同著她向搭客們普遍地募起捐來。然而,結果是大失所望。除了一兩個人肯丟下一張當一角或兩角的鈔票以外,剩下來的僅僅是一些銅元;一數,不少不多,剛剛合得上大洋一元三角。
母親深沉地歎著氣說:“做好事的人怎麼這樣少啊!”從幾層的紙包裏,找出自己僅僅多餘的一元錢來,湊了上去。
“快到九江了!”母親再次走到船後,將銅板、角票和洋錢捏在手中,對產婦說:“這裏是二元多錢,你可以收藏一點,等等賬房先生來時你自己再對他說,給他少一點,求他將你帶到蕪湖!……當然,”母親又補上去一句:“我也可以替你幫忙說一說的……”
產婦勉強地掙起半邊身子,流著眼淚,伸手戰栗地接著錢鈔,放在毯子下。但是,母親卻突然地望著那掀起的毯子角落,大聲地呼叫了起來:
“怎麼!你的孩子?……”
那女人慌張而且惶懼地一言不發,讓眼淚一滴趕一滴地順著腮邊跑將下來,沉重地打落在毯子上。
“你不是將她拋了嗎?你這狠心的女人!”
“我,我,我……”她嚅嚅地,悲傷地低著頭,終於什麼都說不出。
母親好久好久地站立著,眼睛盯著江岸,釘著那緩緩地爬過來的、九江的繁華底街市而不作聲。浪花在船底哭泣著,翻騰著!——不知道從哪一個泡沫裏,卷去了那一個無辜的,纖弱的靈魂!……“觀世音娘娘啊!我的天啊!一條性命啊!……”
茶房們又跑來了,這一回是奉的賬房先生的命令,要將她趕上崖去的。他們兩個人不說情由地將她拖著,一個人替她卷著我們給她那條弄滿血汙的毯子。
船停了。
母親的全部慈善事業完全落了空。當她望著茶房們一麵拖著那產婦拋上岸去,一麵拾著地上流落的銅板和洋錢的時候,她幾乎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