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江輪上——葉紫(1 / 2)

深夜,我睡得正濃的時候,母親突然將我叫醒:

“漢生,你看!什麼東西在叫?……我剛剛從船後的女毛房裏回來……”

我拖著鞋子。茶房們死豬似地橫七橫八地倒在地上,打著沉濁的鼾聲。連守夜的一個都靠著艙門睡著了。別的乘客們也都睡了,隻有兩個還在抽鴉片,交談著一些令人聽不分明的,瑣細的話語。

江風呼嘯著。天上的繁星穿鑽著一片片的濃厚的烏雲。浪濤瘋狂地打到甲板上,拚命似地,隨同泡沫的飛濺,發出一種沉銳的,創痛的呼號!母親畏縮著身子,走到船後時,她指著女廁所的黑暗的角落說:

“那裏!就在那裏……那裏角落裏!有點什麼聲音的……”

“去叫一個茶房來?”我說。

“不!你去看看,不會有鬼的……是一個人也不一定……”

我靠著甲板的鐵欄杆,將頭伸過去,就有一陣斷續的淒苦的嗚咽聲,從下方,從浪花的飛濺裏,飄傳過來:

“啊喲……啊啊喲……”

“過去呀!你再過去一點聽聽看!”母親推著我的身子,關心地說。

“是一個人,一個女人!”我斷然回答著。“她大概是用繩子吊在那裏的,那根橫著的鐵棍子下麵……”

一十五分鍾之後,我遵著母親的命令,單獨地,秘密而且冒險地救起了那一個受難的女人。

她是一個大肚子,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鄉下婦人。她的兩腋和胸部都差不多給帶子吊腫了。當母親將她拉到女廁所門前的昏暗的燈光下,去盤問她的時候,她便陝著一雙長著蘿卜花瘤子的小眼,惶懼地,幽幽地哭了起來。

“不要哭呢!蠢人!給茶房聽見了該死的……”母親安慰地,告誡地說。

她開始了訴述她的身世,悲切而且簡單:因為鄉下鬧災荒,她拖著大肚子,想同丈夫和孩子們從漢口再逃到蕪湖去,那裏有她的什麼親戚。沒有船票,丈夫孩子們在開船時都給茶房趕上岸了,她偷偷地吊在那裏,因為是夜晚,才不會被人發覺……朝我,母親悠長地歎了一口氣說:

“兩條性命啊!幾乎……隻要帶子一斷……”回頭再對著她:“你暫時在這毛房裏藏一藏吧,天就要亮了。我們可以替你給賬房去說說好話,也許能把你帶到蕪湖的……”

我們仍舊回到艙中去睡了。母親好久還在歎氣呢!……但是,天剛剛一發白,茶房們就哇啦哇啦地鬧了起來!

“漢生!你起來!他們要將她打死哩!……”母親急急地跺著腳,扯著我的耳朵,她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爬起來了。

“誰呀?”我睡意朦朧地,含糊地說。

“那個大肚子女人!昨晚救起來的那個!……茶房在打哩!……”

我們急急地趕到船後,那裏已經給一大群早起的客人圍住著。一個架著眼鏡披睡衣的瘦削的賬房先生站在中央,安閑在咬著煙卷,指揮著茶房們的拷問。大肚子女人彎著腰,戰栗地縮成一團,從散披著的頭發間晶晶地溢出血液。旁觀者的搭客,大抵都象看著把戲似的,覺得頗為開心;隻有很少數表示了“愛莫能助”似的同情,在搖頭,籲氣!

我們擠到人叢中了,母親牢牢地跟在我的後麵。一個拿著棍子的歪眼的茶房,向我們裝出了不耐煩的臉相。別的一個,麻臉的,凶惡的家夥,睜著狗一般的黃眼睛,請示似地,向賬房先生看了一眼,便衝到大肚子的戰栗的身子旁邊,狠狠地一腳——那女人尖銳地叫了一聲,打了一個滾,四肢立刻伸開來,挺直在地上!

“不買票敢坐我們外國人的船,你這爛汙貨!……”他趕上前來加罵著,儼然自己原就是外國人似的。

母親急了!她擠出去拉住著麻子,怕她踢第二腳;一麵卻抗議似地責問道:

“你為什麼打她呢?這樣凶!……你不曾看見她的懷著小孩的肚子嗎?”

“不出錢好坐我們外國人的船嗎?麻子滿麵紅星地反問母親;一麵瞅著他的賬房先生的臉相。”

“那麼,不過是——錢婁……”

“嗯!錢!……”另外一個茶房加重地說。

母親沉思了一下,沒有來得及想出來對付的辦法,那個女人便在地上大聲地呻吟了起來!一部分的看客,也立時開始了驚疑的,緊急的議論。但那個拿棍子的茶房卻高高地舉起了棍子,企圖繼續地撲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