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們乃是乘了偶然的機緣從這裏經過
我首先似乎應該提到杭州,兩個月以前我們在那裏住過。早晨我們從土布床帳裏醒來,我們早已決定不看紹興的酒甕和糞缸了。我們離開客店的時候正落著大雨,兩個人打了兩把雨傘,雨腳敲打著傘頂布發出響聲。這種憂愁的頗堪尋味的歌唱引不起我們的興致,我們在傘下麵擔心著的是我們究竟能到什麼地方,我們會不會白白的聽一陣雨聲。上天見憐,我們又要忍受旅途上的困頓,雖然是在好像是連氣也透不轉的大雨聲中,公路局的人們仍舊替我們的小箱開行李票。我不願意再提風景,我以為風景如沒有人物便沒啥可取了。這恰恰是一個俗人的見解。況且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林木寺宇,現在離開我們有不可想象的遙遠,我的習慣使我喜歡說人狀物。
我們的車子在大雨中進行。我已經記不清是在什麼地方,有一位同車的旅客先生——我很難斷定他的身分——他的樣子使我想起一個屠戶和我小時看見過的幾個衙役,我想他也許是一個裁縫師傅,再不然也許是一個豬商,或是一個輪船茶房。他的精神很好,一路上講著,講著,最後據他說筧橋的飛機已經搬家。
“搬到什麼地方呢?”
這消息很新奇。
“一個小地方,”他說是前天夜裏秘密遷移過去的,這新機場在離開曹娥江不遠的一個小鎮附近。
他講的很確鑿。但是這時候往北去的人大半都多擔著一件心思:年青人的母親,年壯人的店鋪,年老人的家眷。我們毫無係念;這好像成了一種習慣,我們總想知道每一個旅客所追趕的是什麼運氣。我們對於他們的出身履曆性格全不明白,自然照例是什麼都得不到。我們的車子時常擦過所謂轎式汽車。這些汽車間或有自南京或上海來的,大部分卻是隻從城站到靈隱的出差車,現在因為局麵緊急,開出來跑長途送客了。有錢的人什麼事情都喜歡搶先,逃難自然也不肯落後。此外我們也偶然看見一兩個挑擔的,人們一點都不慌張。從這裏你似乎可以得到又一個暗示:人們是為生命盡著力,將來也許有什麼不測,但那是命運;命運如果要將人怎樣,人就隻好由它,反正人是已經為了生命盡過力了。你曾見過比這更使人痛苦的現象嗎?然而好奇的外國人如獲珍寶,他們不住的把玩著,讚歎著,他們就以“盡人事聽天命”這種中國古哲學作為標準材料,把它當作一種不變的人生觀寫成小說。至於近數十年來的中國實際狀況怎樣,他們不喜歡知道,他們覺得不大可愛,這不合他們的胃口,而且使他們感到恐懼。他們希望中國人最好能夠永遠在這種沒有希望的所謂東方情調中生活,永遠不死不活的供他們“同情”。
我們的車子駛進錢塘江南岸的車場。在經過車場所在的小鎮時候,外麵仍舊大雨不停。雨水從那些高脊角的房屋的簷上流下來,一直不停的流下來,混濁的泥水彙聚到街上,使街道變成小河。在這裏你可以看見帝國主義者是怎樣宣示他們的和平,一堆一堆的行李和人在水裏等候著,他們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等候著車子,等候著雨打。行李是一直堆積上去,像一座一座的小屋。運輸工具是這樣缺乏,他們幾時才可以送完,他們幾時才可以在一個簷下歇一歇腳呢?離開很遠你就看見了這個奇特的市場,他們的一部分——我們可以猜想——是回他們的故土去的;另一部分,我們不知道,他們大概是去找他們的沒有人知道的命運。
我們不知道,人們從自己家裏——從住慣了的自己家裏逃出來站在驟雨下麵是如何作想或怎樣感覺?逃難者在大雨下麵仍舊不住的湧上來,腳夫們為了貪圖生意,他們的腳有許多都被草鞋勒破了。
雨腳敲打著我們的雨傘,聽起來好像上麵滾動著無數珠子。我們逆風渡江,這時候雨傘不但不能遮蓋我們,反而成了一種累贅。當我們進了旅館,茶房看見遍體淋漓的我們大為驚訝。
“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呀,先生?”他們笑著問我們。他們自然想不出我們是從哪裏來的,他們怎麼能知道在這時候還有人要去上海!
我們的運氣還不算十分壞;我們有一個房間,剛剛有一批客人走了,麵盆裏洗過臉的水還是溫的,先前留下的包皮紙還沒有掃去。這旅館在四個月以前我曾經住過,它有許多許多在轉角上嵌著大鏡子的樓梯。那時候也和這時候一樣住滿了客人,從上海、蘇州、無錫來的客人。我想其中定當不少先前來吃虎跑茶,看一線天,上靈隱進香的人們,現在大家被警報關起來,他們用不著看福氣了。況且人們隻是從這裏經過,這些小資產階級——這些常常被人瞧不起的安於溫飽的小空想家,現在他們在旅館裏攢起眉頭,他們不再能夠樂天知命,他們不得不想一想他們的將來。他們大半是一個太太的丈夫,三個或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他們必須學一學怎樣解決實際問題,靈隱的羅漢現在和他們有什麼關係?雲棲的竹,靈岩的楠木,小瀛洲和放鶴亭又和他們什麼關係?
人們是在逃難不是遊樂。你不必詳問每一個人的來曆去向,這種問題隻要一到晚上,當解除了警報的時候,你在馬路上走一走就會明白。那些路燈——我記不得是否已經換成藍色,隻有寥寥的幾盞,有時連這幾盞也都關掉,你很容易的就會聯想到死城。一片住滿小資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的樂土竟變成一座死城,這情形你想過嗎?趁著還沒有戒嚴之前,我們不妨去活動活動我們的腿,我們在昏暗中走過街道,因為被警報禁閉了一天,我們的精神很不舒服。
這些我們熟識的街道僅僅兩個月我們就不認識它們了。你在各處都看見這種情形:除了少數的幾家點心店,幾乎是所有的店鋪和飯館都關著門。你想起這些地方的燈火原是輝煌過的,即使不久以前也還是輝煌著的。這原因並不是人們不需要東西,因為人們是在逃難,人們首先必須替自己的荷包打算一下,其次人們要考慮一下有沒有被關在外麵的危險。一路上我們隻碰到幾個人,他們大概在旅館裏或他們自己家裏已經被囚禁一天,他們到點心店裏買了餅幹和糖果就匆匆的走了,他們的孩子大概整整嚷了一天還沒有弄到嘴裏東西。接著我們看了看表,時間才剛剛過八點鍾,湖濱應該還有不少人納涼。我們想去看一看逃難的先生們是不是照樣風雅。但是我們很失望,對著黑黝黝的西湖的湖水的隻有幾條長凳,我們連船戶都沒有找到。一種寂寞,一種緊張中的靜寂,我們不再想到靈峰寺下的荒徑去走,也再不想到西泠橋去看我們的故居。
“總是這樣的。”我們說。
“總是這樣的。”接著我們又說。
我們不必拿兩個月來前後相比了,原來我們也和別人一樣,我們也是乘了偶然的機會從這裏經過。
五 上海
難道這就是上海嗎
難道這不就是上海嗎
現在且讓我們祈禱:“我的上帝,難道這就是上海嗎?”
雖然我們從來就沒有這樣做過,我們卻不能不這樣驚訝。回答是不錯的,這的確就是上海。譬如你來的時候帶著簡單行李,正同我們一樣,你僅僅帶著一隻小箱,裏麵放了幾件襯衣和在路上消遣的書。這行李自然是不管到哪裏都不能算多,不過你一看形勢——假如你是曾經到過上海的,並且你是一個小資產階級,——你仍舊決定坐汽車。接著你想起這是上海南市,中國地帶,你發現雇不到汽車。黃包車不再接你的行李。你是到租界去的,你的行李雖然少得可憐,你平常也許驕傲過,可憐的小資產階級呀,這時候你才知道它成了你的累贅。你自己不能提著它走進租界,黃包車夫是跟你一樣清楚你不能提著它走進租界。
於是你喊:“黃包車,法租界!”
“三隻洋!”黃包車夫瞧不起的這樣應著。
這時候無論什麼地方都是“三隻洋”!接著他又生氣的,仿佛你雇他的車子是侮辱了他似的,他告訴你現在是在打仗,他明白向你表示他要趁火打劫了。你為什麼要公平呢?在流氓世界的上海向來就沒有公平。
這時候所有安全地帶的大小旅館以及客棧都住滿了客人,住滿了難民,自然沒有人知道我們會趕回來,好像特意來加進兩個尖劈。我們把行李放在一家書店的樓上。書店因為戰爭的緣故停止營業,在講武的時候沒有人再願意看文章了。我們問留先生的住址或電話號碼,他們——因為客人的闖入他們才從床上起來——他們不知道,因為現在是在打仗,我們的樣子是這樣狼狽,完全像從虹口逃來的難民,他們害怕會給留先生招來麻煩。
現在我們決定再去碰一碰運氣。我們去看甘先生吧,在報館裏作事的甘先生,他住在環龍路,這大概是將來的最後安全地帶,我們能想起的熟人大概隻有他不必搬家。
這時候是八點鍾,我們敲門。
“我們對不起。”
甘先生和他的太太還沒有起來,但是他們很快的就起來了。
“你們這時候從哪裏來的?”
甘先生沒有想到這時候敲門的是什麼人。他穿著睡衣,拽著拖鞋。甘先生看見人是喜歡笑的,這時候他卻揉著眼睛,接著他又打一個嗬欠,他說他在報館裏工作了一夜,他說他在天亮時候才跑回來。接著我們去敲留先生的門。留先生住在一個朋友家裏。我們的情形——假如有一麵鏡子——這時候大概有點像服爾太的憨狄德。我們剛從車站上下來,我們在裝載難民的火車上過了一夜,早晨我們還沒有洗臉。
你可以想見我們又怎樣把人家嚇了一跳。這時候找人是相當可怕,而尤其是我們的樣子。我們的樣子大概——我們來的又太早了,留先生喜歡夜裏工作,早上遲起。我們在下麵等著,好像等著我們小時候在牛屋裏聽見過的巨怪從樓上下來一樣。
留先生終於下來了,我們從嚴重空氣中聽見樓梯上發出不穩的,仿佛仍舊在睡夢中的響聲。
“哦,你們——”
我們來得這樣不湊巧,留先生是在酣睡中被喊起來的,他大概夜裏又做了一個什麼怪夢。
我們跟著主人走上樓梯,走進一個有時候喜歡拿夢來安慰自己人的房子;我們坐在沙發上;天氣是很熱的;但是我們已經到了上海,並且坐在上海的三層樓上了。我們從窗戶裏可以望見對麵的紅色屋頂和灰色煙囪。
留先生的沒有睡足的臉色不十分好,他說他昨天夜裏睡的很晚。
“你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來?”他打著嗬欠。“上海的情形——”
留先生擔心我們將怎樣生活,他埋怨著跑下去打電話去了。上海怎樣嗎?早晨我們經過南市,我們隻看見往租界裏逃的人和保安隊;租界上比兩個月前熱鬧了些,人口比兩個月前增加了些;浦東和閘北正在打仗;我們已經好久沒有看上海報紙,其餘的我們全不知道。停了一刻,留先生又跑上來,和他同時上來的還有我們剛才說過的那位甘先生。
留先生說:“上海的情形——”
甘先生接著留先生說:“上海的情形:你有一張五塊錢的鈔票,你花不出去!”
甘先生笑著說,你拿著錢買不到米和蔬菜,米是被積囤起來了,賣蔬菜的已經有好幾天不到混沌的上海來出售他們園子裏的番茄和卷心菜。總而言之,上海是紊亂的。上海的商人和富翁們就像鄉下地主一樣,假如空氣可以出賣,他們會把空氣也存到貨棧裏去的。
我們想到前線,大家自然都想看看各方麵都比較落後的中國士兵怎樣作戰。留先生說前敵司令部的人不讓去看。甘先生說整個上海的新聞界隻有三張或是四張通行證。我們回來算是白白添了一重麻煩。現在成為問題的是我們晚上將在什麼地方過夜,因為大家都從不安全地帶往安全地帶,從安全地帶往自以為好像保了險的地帶遷移,人們已經住滿能住跟不能住的房子。
一二 方其樂
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時光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人們是快樂的;假如你不曾為了住屋的問題起過恐慌,那麼在上海,你便不會想到這個國度裏正進行著戰爭。生活是安逸的,到處是歌聲和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人們剛從火焰裏逃出來,人們就忘記了火焰曾燒過自己的皮膚。在霞飛路一家啤酒店裏,在靠裏麵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兩個人,我們不妨稱他們作某甲或某乙。他們安閑的坐著;時光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他們既不等待什麼人,也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他們很希望讓自己再陶醉一會。桌子上擺滿了空酒瓶,酒正帶著一種特別快感在他們胸口發酵。某乙用手支著頭,毫無意思的注視著玻璃板下麵壓著的紙花。某甲的手指在桌麵上畫著,接著他打了一個嗬欠。
“你認識方其樂嗎,老兄?”甲先生直起來身體。
對方向他搖了搖頭。
“你不認識方其樂嗎?”
我說這是可能的,因為除了固定的那幾個人外,我們覺得他似乎另外沒有朋友。其實他——方其樂的樣子絲毫都不古怪,他的身材並不高,也不算太低,一切都和我們平常人一樣。他在大學裏的時候是學的土木工程,他很安分的通過了他應修的學分。但這沒有關係,在中國,你知道一個專門會揮霍的少爺可以作國家銀行的董事,一個學采礦的他便隻好跑到一家學校裏去作曆史教員。
(人們永遠喜歡弄錯,他們覺得這樣比較合理。)
方其樂自然也不是例外。他從大學裏畢業出來,他的證書和學位都不能幫助他,他在一家專門做投機營業的銀行裏謀到一個差事。他一年到頭在那裏摘錄,登記並且核對。他和那些永不會走樣的數目字一樣過著生活。
他有沒有想到找一個更合乎理想的職業嗎?
我想他也許想到過找一個更合乎理想的職業,隻是所有的門都向他關著,你讓他去敲哪一扇好呢?況且他所缺的就是活動能力。譬如這裏有兩扇門,那方其樂走的——他走的一定是開著的一扇。他一直在那銀行的寫字間呆了下來,他的收入自然並不豐富。他已經討了太太,他們生了一個孩子;他有一個母親。他們清苦的過著日子,他們並不窘迫。他很有節製的吃一點酒,他從來沒有醉過。有時候,當他高興的時候,他偶然也打幾圈牌。
生活在方其樂是固定的,沒有變化的,他安分的做著一個母親的兒子,一個太太的丈夫,一個兒子的父親。從這裏你似乎可以看到一種宿命。
然而這時候,方其樂正安分的做著一個母親的兒子,一個太太的丈夫,一個兒子的父親的時候,“八·一三”來了。方其樂沒有想到戰爭,他似乎連懷疑的工夫都沒有來得及。他辦事的那家銀行——他們怎麼能知道會打仗呢,他們大量的投資於公債和兵險,他們很聰明的自以為做著了一筆生意。大炮一響他們當然便關起門來了。從那時起他們就沒有開過。三個月的戰爭早已把那銀行打得無影無蹤,人們也再沒有聽到過他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