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半年過去。時至今日,亦即大宋慶曆五年四月十三,正是廣運鹽號老掌櫃羅廣仁老爺子的七十壽辰。
人生七十古來稀。羅老掌櫃活到這般高壽,自然是要熱熱鬧鬧慶賀一番的。
帖子幾天前就送出去了,號鋪門麵上也已裝飾得喜氣洋溢。房簷上紅燈高掛,正對大街的店堂內的屏風上貼著個碩大的“壽”字。大門兩旁貼著一副大紅對聯,上聯曰:“日月雙輝惟仁者壽”,下聯曰:“陰陽合德真古來稀”。
羅廣仁有早起的習慣。雄雞叫過三遍,東邊山梁上剛現出魚肚白,他便起床淨麵,在屋後小花園的茅亭中凝神打坐半個時辰。其後,兒媳婦梁氏便拿來新製的衣衫侍候著穿戴了,廚下又送來壽麵吃了,天才大亮。老槐樹上的麻雀也嘰嘰喳喳叫了起來。
羅老掌櫃走出茅亭,抬眼看了看天,掐著指頭默默地念叨了一陣子,站在那裏發起愣來。
梁氏見了,笑道:“爸,你還是回房歇著去吧,一定要養足精神,今天夠你老人家累的。”
羅廣仁哼了哼,卻沒動步,自語道:“也不知大英鹽場那邊怎麼樣了?”
梁氏不知就裏,埋怨道:“運宏他也是忙糊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他還拖著通達陷在那山溝溝裏瞎忙活?中午二十桌客,除了自家的親戚,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難道要我這個婦道人家在人前人後咋呼不成?”
羅運宏自大前天在家將為老爺子慶壽的所有事項給夫人和幺叔羅廣義一一交代後,就與羅通達一起又鑽進大英村的山溝溝裏去了。眼見今天已是正喜的日子,再過一個時辰,客人便將陸續到來,他兩爺子到現在連人影都還沒呢!難道他這廣運鹽號的當家人,在老爺子的七十壽慶時,竟會躲著不露麵?奇怪的是老爺子卻並沒把這放在心上,也沒見一點著急的樣兒。
羅廣仁沉吟著,卻又問道:“通才呢,他在幹啥?”
梁氏遲疑著答道:“還在床上睡著哩。”
老掌櫃便怒形於色了,低聲罵了句:“沒出息的東西!”而後轉身向房間走去。
梁氏趕忙去叫醒通才,二少爺很不情願地穿衣下床。梁氏道:“你呀,快二十的人了,還不醒事,多向你哥學著點。”
羅通才嘀咕著:“哥是秀才,他能幹,我自然不能跟哥比了。”
梁氏在家是隻主內不管外的。平時對號鋪裏生意做得怎麼樣了、近年來大英村山溝溝裏發生了什麼事等,她從不過問。而此時此刻她卻十分著起急來,問二少爺道:“通才,大英那邊到底有啥不得了的事,非得要你爸和你哥在那裏沒日沒夜地泡著,連你爺爺的壽慶也顧不上了?”
羅通才嘟噥道:“不就是鑿鹽井嘛,別的還有啥?”
梁氏沒好氣地掉頭便走,又聽通才說道:“媽,你放心。昨天我聽爺爺說了,最遲今日巳時三刻,爸爸和哥才回得來的。”
梁氏便不吭聲了。她明白老爺子說定的時辰哪個也不敢隨意變動的。至於其中緣由,梁氏自然不知,也不便過問。
眼看時候不早,梁氏就將老爺子請到堂屋裏坐下,沏上鮮茶喝著,隻等客人到來。忽聽大門外傳來鼓樂之聲,就見管事羅廣義興衝衝走了進來,說是時辰已到,請壽星到門口迎客。
這羅廣義是羅廣仁的幺兄弟,因自幼害了一場怪病,以至今日仍是單身一人。他在號鋪裏任管事多年了,對兄長家的事全當做自己的事來做,故而上下左右的人都敬重著他。
梁氏和二少爺羅通才攙扶著老爺子向外麵走去。
剛在門外房簷下站定,就見來了一撥客人,都是羅氏族內的親戚,人人手中提著禮信。羅廣義張羅著接了,延請到裏麵吃茶。接著就見鑫源鹽號大掌櫃黃三金和夫人吳氏從街那頭走來。
黃三金老遠就拱手嚷道:“羅叔,羅叔,侄兒來給你老人家拜壽了喲!”急步走攏了,隨同的牛二忙將禮信送上,黃三金拉著夫人就要當街跪下磕頭。老爺子也不謙讓,讓他二人磕了三下,扶了起來。
羅老爺子不禁眼睛濕潤了,說道:“賢侄呀,我與你父是同庚老友,多年來情同弟兄,沒料他竟先我一步去了。”
梁氏忙道:“爸,今日是你壽誕喜慶的日子,還是不要提起那些傷心的事情好。”
黃三金便也流下幾滴淚來,說道:“是呀是呀,托羅叔的福,今天我們大家都要高高興興才好,待會兒壽筵上侄兒一定要多敬你老老人家幾杯酒的。”
羅通才便陪著黃三金向裏麵客堂走去。
其實,前天接到羅家送來的請帖,黃三金心裏便很不是滋味,去年父親溘逝的情景又浮上心頭。
要說嘛,陳太醫在遂寧府是聲名大振的高人了,他明明斷言父親的病無甚大礙,不日就會痊愈的,豈知羅廣仁於暗中散布出流言來,而父親果然就應了這個怪人的話。當時曾有人對他說,羅廣仁精於奇門遁甲之術,黃老掌櫃的死,說不定就是他暗施妖術所致,目的還不是要壓垮鑫源,好讓他廣運鹽號在遂寧府鹽業界獨自稱大大?黃三金自然也確信如此,對羅家的人耿耿於懷。盡管這樣,他表麵上卻不露聲色,與羅家來往如初,暗地裏卻盤算著尋覓機會,要給羅家的人顏色看。
客人陸陸續續來了不少。黃三金在客堂裏吃著茶,與同行的掌櫃們哼哼哈哈地應酬著。突然他猛覺得這場麵上竟然少了兩個關鍵的角色,即廣運鹽號的大掌櫃羅運宏和少掌櫃羅通達。他正疑惑著,見二少爺羅通才走了進來,便問道:“通才,咋不見你父親和你哥哥的人影?”
羅通才拱手道:“黃伯,父親和哥哥在大英鹽場有點急事,很快就會回來的。”
黃三金便做出生氣的樣子來,說道:“哎呀,他兩個也太不曉事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再不得了的事情也該擱一擱的。等會兒你爸和你哥回來,我非得要說說他們不可!”
正這麼說著,就見羅運宏和羅通達牽著毛驢兒從外麵急匆匆走進大院來。二少爺一邊高興地嚷道:“回來了,回來了!”一邊接過韁繩,將毛驢牽到後院圈裏去。
但見羅大掌櫃父子二人衣衫不整,身上泥跡斑斑,連臉上也可見未曾拭盡的泥汙,很有點狼狽不堪的樣兒。豈但黃三金愣了,院中所有來客都很覺詫異。
羅運宏連連拱手致歉,笑道:“實在不好意思,待我換洗了,再來向各位謝罪!”說著往屋中去了。
進了房中,夫人梁氏已打來洗臉水,幫著他細細地將手、臉洗了個幹幹淨淨,又換了一身光鮮的衣服,這才走到客堂中去與來客一一寒暄問候。少掌櫃羅通達也換洗一新走了出來。
羅運宏其貌不揚。中等而偏瘦的身架,薄薄的嘴唇上常年蓄著雜亂無章的短胡楂,眼窩微微深陷,可眼珠子卻格外地黑亮有神。他屬於那種外表憨厚而內裏精明的人,故而行中人大都與他和諧相處,或者說多少對他有所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