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時常能看到兩個紙人在風中飄蕩,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一對夫妻,更沒人知道他們空洞的目光究竟是絕望、麻木,抑或大風大浪之後的大平靜。
至於那個無骨嬰兒,看官不必擔心。
像他這樣的奇異生靈,乃天之所鍾、地之所寵、眾神之所憐,造化當然會以最溫柔的方式讓他安然成長。
十幾年時光以一片雪融化的速度飄逝,嬰兒已經長成了一個俊美絕倫的少年。
這個在花鳥魚蟲圍擁下長大的少年,心地當然溫和單純得如同夕陽下的一滴幸福的眼淚。
11.丁點鎮
不知道上帝腕上戴著多少隻手表
一隻螞蟻與恒河一粒沙擦肩而過
一隻蜻蜓和湖麵一滴水倉促邂逅
他都計算得分秒不差
否則,隻要一棵草在風裏多顫抖一下
宇宙可能將是另一個宇宙
這就是造化——
有無數種可能
卻隻有一種結局
就像丁點鎮:
如果把大宋江山比作一隻手掌、萬千的掌紋比作道路,那它就是最細的那根掌紋末端、某個枯死的細胞外殼的一點點凹處。
連螞蟻的孫子離家出走都懶得去那裏,可就在這樣一個地方,孫蔥花和張不太白竟然不期而遇。
如果非要給這次相逢一個解釋,那可能是相似的一個字:倦。
首先是孫蔥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裏。
她憎惡這個世界,憎惡世界上的一切。
但她隻是茫茫塵世中一個並無任何出眾之處的少女,而這世界卻無邊無際、憎不勝憎。
她憎惡一隻臭蟲,當然可以一腳碾死它,但那臭蟲也有向世界公開展示自己屍首的權力;
她當然可以再用力,把臭蟲的屍體碾進泥土中、毀屍滅跡,但這並不防礙臭蟲以自己的鮮血和肉醬滋潤那一小抹塵土;
她可以繼續施暴,用更多的泥土完全掩蓋惡跡,但無法抹殺臭蟲曾經存在的鐵的事實。
再卑賤的生命、再倉促的一瞬,隻要曾經存在,它的陰魂將永遠地寫入天地的史冊。
何況這隻臭蟲僅僅是億萬臭蟲中無名無姓的一隻,而臭蟲又是億萬生靈中微不足道的一種。
宇宙永遠能用自己的無限,在人心的井口上空,畫出一道翅膀的痕跡。
意誌的青蛙隻有兩種結局:爬得出去,是遺忘,爬不出去,是絕望。
所以,螞蟻可以恨另一隻螞蟻,但千萬不能恨所有的螞蟻;人可以憎惡某一種存在,但千萬不要憎惡存在本身。
而孫蔥花憎惡的恰恰正是存在本身。
所以,她隻能絕望。
如果目光是清醒的意識,那麼腳步就是沉默但倔強的潛意識。
所以,孫蔥花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丁點鎮。
因為這裏很冷清,在這裏能看到的人最少。
現在再來說張不太白。
十幾年間,張不太白和他的惡心自由自在地生長著,像地獄角落裏一隻全身潰爛的黑蒼蠅。
當人開始孤單地張望地平線、並為之興奮和悵惘時,他也就進入了青春期。
正是那地平線誘惑著張不太白,一步一步向它追去。
地平線當然追不到,卻能帶來道路以及道路兩旁的風光和驚奇。
張不太白太驚奇了: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多能跑能動的活物,尤其是人,更讓他驚訝無比。
自從記事起,張不太白的身邊就沒有任何一個人, “人“這個概念,對於他說,太遙遠、太模糊了。
也許是本能告訴他:自己和他們一樣,也是人。
從未有過的親熱之感一陣陣從他心底湧起。
同時,他也無比顯豁地意識到了自己和那些人的絕對不同。
他無法適應那些人的樣子:用布遮著身體、用各種東西捆紮著頭發、用兩根棍子夾著莫名其妙的東西往嘴裏送、把自己的身體和各種東西泡在水裏殘酷搓磨、相互見麵時臉上掛著各種豐富之極、訓練有素的表情…
一看到這些,他忍不住就想吐;因為滿眼都是人,所以,他隻有不停地吐。
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也沒辦法適應他,一見到他,立刻沒命地逃開,而且邊逃邊吐,很多人甚至吐著吐著就倒地而死。
好可憐。
同樣從未有過的悲憫從他惡臭淤黑的心底泛起。
12.洗舌頭
也許一切心靈的軌跡都是個環
從愛到恨,或者由恨及愛
沒有方向,毫無停滯
孫蔥花第一次發現:世界上竟然還有一樣東西她並不憎惡——她的妹妹孫蒜苗。
但這一發現的誕生和幻滅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發生的,就在這一閃念之後,孫蒜苗變成了她最憎惡的東西。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這一閃念是張不太白帶來的。
孫蒜苗對此毫無察覺,自從離開十字坡後,她一直處於極度亢奮之中。
再姐姐的指揮下,無數人死在她的手底、無數生靈被她任意蹂躪、無數房舍被她肆意焚燒。
然而,這種開心似乎越來越少,到後來別說人煙,就連螞蟻都漸漸看不到了。
孫蒜苗的嘴越嘟越高,到丁點鎮的時候,她幾乎是隻氣急敗壞的豬了。
放眼望去,這裏簡直是另一個無生命的星球,唯一的一對土著屎殼郎夫妻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搬走了。
孫蒜苗呼哧呼哧喘著惡氣,一對黝黑的胖手空自抓捏著。
孫蔥花卻感到了一種很舒服的平靜。
可就在這時,一股惡臭撲鼻而來,而且越來越濃烈。
孫蒜苗止不住狂嘔起來:“姐姐,前麵有什麼?”
孫蔥花沒有理睬,眼中閃耀著驚喜,腳步不由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