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整理筆記時才發覺那些平實的字句裏滿蘊著智慧的光芒。試想老師需要怎樣的知識積累和潛心靜修才能達到驚騖八極心遊萬仞的境界?一部枯燥的文藝理論才能在他的精心組織下煥發出這樣的異彩?
文學、藝術、人生,集大成者是為人倫的雅範,喜歡上沈老師的課,因為短短的九十分鍾不再麵對生活中瑣屑和卑俗的東西,而全然沉浸在純淨的世界裏,一想到這兒,心靈上浸潤的靈泉漸化為一股熱淚湧出來。
陳老師:做個快樂的教書人
陳老師教的是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汗牛充棟的古書讀得他“聰明絕頂”,光光的腦門,一副大黑框眼鏡,眼睛眯著,像一隻大蒼蠅。
陳老師的這副尊容就湊合著看吧,好在每到講課的時候,他就精神抖擻,端著一壺茶踱進來,綠毛龜似的顏色,滿教室飄香。他呷一口,“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神情灑落,再擺出“李白鬥酒詩百篇”的架勢,溜溜地誦詩(我不說背,背沒那個意境),聲調鏗鏘,該緩的緩,該急的急,該喜興的喜興,該傷感的地兒傷感,聽得人掉淚。誦完了溜溜地講,講完了再喝一大口茶,問:“懂了嗎?”我們全發呆,隻顧著記什麼是“以樂寫哀,以哀寫樂,增其一倍之哀樂”,什麼是“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這些“術語”我們連字都對不上,像聽天書,但很好聽,滿天花雨似的絢爛。
對於陳老師那個飲茶吟詩的癖好,他自己解釋說:“詩乃天地精華所孕,千年才子繡口所吐。古人讀詩,要沐浴熏香,正襟危坐,今人雖不必如此,也要口角噙香,讀來才可甘之如飴。”這話我們也聽得半懂半不懂,不過聽說從前他老人家更鬧騰,上古詩課之前是要喝酒的,真格的“醉八仙”。
陳老師還寫一手好字,他批改我們的作業是一筆鍾王小楷,幽深無際,古雅有餘,正配他的為人。我們把他的字當範本臨摹,當藝術品欣賞,連帶著把“此句不通”這樣的評語也裱起來掛在房裏了。陳老師的板書更是“美麗不留痕”,掛在黑板上眉是眉眼是眼,像古文物展覽。他寫板書很費力氣,每下一個字都像壓了千鈞重,以求“風骨峻挺”。粉筆渣撲撲直掉,落了他滿頭,本來就稀疏花白的頭發,越發白成雪了。我們課下勸他:“陳老師,您年紀大了,隨便寫幾個字就行。反正寫完又擦了。”他隻是笑笑說:“四十年磨一劍練就的這兩把刷子,再寫回去可難嘍!”
陳老師最叫人服的還是他的課,我們都奇怪他學生輩的人早都給提了幹,怎麼他還是個窮教書的?人哪,很背時!可陳老師身上一點兒也沒有古代背時文人那種窮愁潦倒,鬱鬱寡歡的頹喪氣。陳老師愛教書、愛學生,他常說,一站到講台上,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怕了。他是私塾的底子,主張要先練字,字是門畫,再讀兩漢古文,學些結構章法在肚子裏,然後才看點詩詞和現代名家散文。還要懂對句,最好琴棋書畫皆通,即使不通,像什麼琴箏瑟鼓,蘇黃米蔡,顏柳趙歐,揚州八怪也得知點皮毛,學文學就是學做人之本,混不來的。他昨天在黑板上寫首詩,剛寫完就擦掉,找人起來背,練速記的本事,今天再出個對子:“五月黃梅天”,有人對“三國魏蜀吳”,他撓撓頭,又有人對“七尺綠林漢”,他撚須微笑,再有人對“三星白蘭地”,他拍手稱妙,笑得眉眼開花。陳老師的課,像一場又一場做不倦的遊戲,我們很快樂,他更快樂。
也有不那麼樂的時候,比如講《孔雀東南飛》,說到古代女子的不幸,真是字字血聲聲淚,堪與白毛女控訴黃世仁相媲美;講《出師表》,句句哽咽不成語,說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竟然趴在桌上放聲痛哭,恨不得諸葛亮是他爸爸,講台底下一片唏噓,個個抹淚,陪著陳老師傷心。他哭了小半節課,也有點不好意思,抖抖索索地往口袋裏摸手絹,誰知居然摸出了一隻臭襪子,弄得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們都拚命捂著嘴,想笑,又得忍著。
趕緊打住吧!隻怕眾位師長要惱了,小孩子家滿口胡謅些什麼?師道尊嚴都跑哪兒去了?小妮子從戒尺底下偷偷鑽出去,心裏說:“阿Sir們,你們都是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