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下雨天,真好(1 / 2)

琦君

20年了,那笛聲低沉而遙遠,然而我,仍能依稀聽見,在雨中。……

我問你,你喜歡下雨嗎?你會回答說:“喜歡,下雨天富於詩意,叫人的心寧靜。尤其是夏天,雨天裏睡個長長的午覺該多舒服。”可是你也許會補充說:“但別下得太久,像那種黃梅天,到處濕漉漉的,悶得叫人轉不過氣來。”

告訴你,我卻不然。我從來沒有抱怨過雨天。雨下了十天、半月,甚至一個月,屋子裏掛滿萬國旗似的濕衣服,牆壁地板都冒著濕氣,我也不抱怨。我愛雨不是為了可以撐把傘兜雨,聽傘背滴答的雨聲,就隻是為了喜歡那下不完雨的雨天。為什麼,我說不明白。好像雨天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離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很遠很遠。在那兒,我又可以重享歡樂的童年,會到了親人和朋友,遊遍了魂牽夢縈的好地方,優遊、自在。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鏈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

今天一清早,掀開簾子看看,玻璃窗上已撒滿了水珠。啊,真好,又是個下雨天。

守著窗兒,讓我慢慢兒回味吧。那時我才6歲呢,睡在母親暖和的手臂彎裏,天亮了,聽到瓦背上嘩嘩嘩的雨聲,我就放心了。因為下雨天長工不下田,母親不用老早起來做飯,可以在熱被窩裏多躺會兒。這一會兒工夫,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舍不得再睡,也不讓母親睡,吵著要她講故事。母親閉著眼睛,給我講雨天的故事:有一個瞎子,雨天沒有傘,一個過路人看他可憐,就打著傘一路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卻說那把傘是他的,還請來鄰居評理,說他的傘有兩根傘骨是用麻線綁住的,傘柄有一個窟窿。說得一點也不錯。原來他一麵走一麵用手摸過了。傘主人笑了笑,就把傘讓給他了。我說這瞎子好壞啊!母親說,不是壞,是因為他太窮了。傘主想他實在應當有把傘,才把傘給他的,傘主是個好心人。在曦微的晨光中,我望著母親的臉,她的額角方方正正,眉毛是細細長長的,眼睛也眯成一條線。教我認字的老師說菩薩慈眉善目,母親的長相大概也跟菩薩一個樣子吧。

雨下得愈大愈好,簷前馬口鐵落水溝丁丁當當地響,我就合著節拍唱起山歌來。母親一起床,我也就跟著起來,顧不得吃早飯,就套上叔叔的舊皮靴,頂著雨在院子裏玩。陰溝裏水滿了,白繡球花瓣飄落在爛泥地和水溝裏。我把阿榮伯給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溝裏,中間坐著母親給我縫的大紅“布姑娘”。繡球花瓣繞著小木船打轉,一起向前流。我跟著小木船在爛泥地裏踩水,吱嗒吱嗒的響。直到老師來了才被捉進書房。可是下雨天老師就來得晚,他有腳氣病,像大黃瓜似的腫腿,穿釘鞋走田埂路不方便。我巴不得他摔個大斤鬥掉在水田裏,就不會來逼我認方塊字了。

天下雨,長工們就不下田,都蹲在大穀倉後麵推牌九。我把小花貓抱在懷裏,自己再坐在阿榮伯懷裏,等著阿榮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剝了殼送到我嘴裏。胡豆吃夠了再吃芝麻糖,嘴巴幹了吃柑子。肚子鼓得跟蜜蜂似的。一雙眼睛盯著牌九。黑黑的四方塊上白點點,紅點點。大把的銅子兒一會兒推到東邊,一會兒推到西邊。誰贏誰輸都一樣有趣。我隻要雨下得大就好,雨下大了他們沒法下田,就一直這樣推牌九推下去。老師喊我去習大字,阿榮伯就會去告訴他:“小春肚子痛,喝了午時茶睡覺了。”老師不會撐著傘來穀倉邊找我的。

母親隻要我不纏她就好,也不知我是否上學了。我就這麼一整天逃學。下雨天真好,有吃有玩,長工們個個疼我,家裏人多,我就不寂寞了。

潮濕的下雨天,是打麻線的好天氣,麻線軟而不會斷。母親熟練地雙手搓著細細的麻絲,套上機器,輪軸呼呼地轉起來,雨也跟著下得更大了。五叔婆和我幫著剪線頭。她是老花眼,母親是近視眼,隻有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最管事。為了幫忙,我又可以不寫大小字。懶惰的四姑一點忙不幫,隻伏在茶幾上,唏呼唏呼抽著鼻子,給姑丈寫情書。我瞄到了兩句:“下雨天討厭死了,我的傷風老不好。”其實她的鼻子一年到頭傷風的,怨不了下雨天。

五月黃梅天,到處粘榻榻的,母親走進走出的抱怨。父親卻端著宜興茶壺,坐在廊下賞雨。

院子裏各種花木,經雨一淋,新綠的枝子,頑皮地張開翅膀,托著嬌豔的花朵冒著微雨,父親用旱煙管點著它們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紅。大理花與劍蘭搶著開,木樨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牆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下雨天謝得快。我得趕緊爬上去采,采了滿籃子送左右鄰居。玉蘭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唱鼓兒詞的總在下雨天從我家後門摸索進來,坐在廚房的條凳上,咚咚咚的敲起鼓子,唱一段《秦雪梅吊孝》、《鄭元和學丐》。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又連忙盛一大碗滿滿的白米飯,請瞎子先生吃,再給他一大包的米。如果雨一直不停,母親就會留下瞎子先生,讓他在阿榮伯床上打個中覺,晚上就在大廳裏唱,請左鄰右舍都來聽。大家聽說潘宅請聽鼓兒詞,老老少少全來了。寬敞的大廳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氣燈,發出嘶嘶嘶的聲音。煤氣燈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覺,心裏說不出的開心。大人們都坐在一排排的條凳與竹椅上,紫檀大鑲大理石的太師椅裏卻擠滿了小孩,一個個光腳板印全印在茶幾上。雨嘩嘩的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的也敲得愈起勁。唱《孟麗君》,唱《秦雪梅》,母親和五叔婆她們眼圈都哭得紅紅的,我就隻顧吃炒米糕、花生糖。父親卻悄悄地溜進書房作他的“唐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