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她對大海輕輕地說。發覺自己七海漂泊,總有著父親的陪伴:不論生與死,父親總在她的身邊。
小時候,父親常帶她去爬山,站在山頭遠眺台北的家。
“左邊有山、右邊也有山,這是拱抱之勢,後麵這座山接著中央山脈,是龍頭。好風水!”
有一年深秋,看著滿山飛舞的白芒花,父親指著山說:“爸爸就在這兒買塊壽地吧!”
“什麼是壽地?”
“壽地就是死了之後,埋葬的地方。”父親拍拍她的頭。
她不高興,一甩頭,走到山邊。父親過去,蹲下身,摟著她,笑笑:“她看著你呀!”
十多年後,她離台念書,回來,又跟著父親爬上山頭。
原本空曠的山,已經蓋滿了墳。父親帶她從一條小路上去,停在一個紅色花崗石的墳前。
碑上空空的,一個字也沒有。四周的小柏樹,像是新種。
“瞧!墳做好了。”父親笑著:“爸爸自己設計的,免得突然死了,你不但傷心,還得忙著買地、做墓,被人敲竹杠。”
她又一甩頭,走開了。山上的風大,吹得眼睛酸。父親掏手帕給她:“你看看嘛!這門開在右邊,主子孫的財運,爸爸將來保佑你發財。”
她又去了外國,陪著丈夫修博士。父親在她預產期的前一個月趕到,送她進醫院,坐在產房門口守著。緊緊跟在她丈夫背後,等著女婿翻譯生產的情況。
進家門,聞到一味香味,不會做飯的父親,居然下廚燉了雞湯。
父親的手藝愈來愈好了,常抱著食譜看,有時候下班回家,打開中文報,看見幾個大洞,八成都是食譜被剪掉。
有一天,她丈夫生了氣,狠狠把報紙摔在地上。廚房裏刀鏟的聲音,一下子變輕了。父親晚餐沒吃幾口,倒是看小孫子吃得多,又笑了起來。
小孫子上幼稚園之後,父親就寂寞了。下班進門,常見一屋子的黑。隻小小的電視亮著,前麵一個黑糊糊的影子在打嗑睡。
父親是愈來愈慢了。慢慢地走、慢慢地說、慢慢地吃。隻是每次她送孩子出去學琴,父親都要跟著。坐在鋼琴旁的椅子上笑著,盯著孫子彈琴,再垂下頭,發出鼾聲。
有一天,經過附近的教堂。父親的眼睛突然一亮:“唉!那不是墳地嗎?埋這兒多好!”
“您忘啦?台北的壽墓都造好了。”
“台北?太遠了!死了之後,還得坐飛機,才能來看我孫子。你又信洋教,不燒錢給我,買機票的錢都沒有。”
拗不過老人,她去教堂打聽。說必須是“教友”,才賣地。
星期天早上,父親不見了,近中午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