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遲到的“中華鼓王”(1 / 3)

蘭州太平鼓是蘭州地區特有的民族民間藝術表演形式。不同的專家和民俗學者對蘭州太平鼓的起源有不同的考證。民間相傳蘭州太平鼓最初出現於明朝洪武年間,傳說的核心是明朝大將徐達為攻占元朝大將擴廓帖木兒據守的王保保城,從老百姓擔水的木桶得到啟發,始創了三尺大鼓。攻城的將士們裝扮成鼓手,將兵器藏在桶形的大鼓中,使了一個“木馬計”,在一個元宵節混在社火隊裏混進城堡,裏應外合攻占了王保保城,消滅了元朝最後殘存的一支軍隊,從此統一了天下,百姓便稱這種桶形的大鼓為“太平鼓”。

據說,這個傳說流傳至今已經六百多年了。而這也是介紹蘭州太平鼓的時候使用最多的說法。在1990年亞運會太平鼓進京的時候,我也采用了這種說法,並且創造了“久攻王堡堡城而不克”這個句式,但是,這個傳說其實是最不可信的一種說法。你看,元末明初,明朝軍隊已經基本上統一了河山,明軍最後趕來收拾西北,元、明兩軍在金城關下對峙,元軍大勢已去,擴廓帖木兒在王保保城負隅頑抗岌岌可危,戰爭形勢必然十分緊張,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在這種大戰在即的時候鬧的什麼社火,又怎麼可能鬧得起來呢?廓擴帖木兒又怎麼可能在元宵節打開城門,讓一支社火隊打著從未見過的而且引人注目的大鼓進入他負隅頑抗的城堡內呢。假如此前人們從未見過這種木桶形狀的大鼓,三尺大鼓在當時的人們眼裏,一定是“奇形怪狀”的玩意兒,這種大鼓橫空出世突然亮相,必然引起蒙元守軍的警惕,“木馬計”也就不可能成功。所以,這個傳說雖然極富戲劇性卻不合邏輯。

也有專家說蘭州太平鼓起源於宋代。也有說這種鼓是明代“官倉”糧工的娛樂活動,三尺大鼓幾十斤重,就是糧工們為了鍛煉身體而創造的。“鷂子翻身”這個動作就是“甩麻袋”動作的藝術化。還有說永登縣樂山坪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彩陶鼓就是蘭州太平鼓的鼻祖,你看這彩陶鼓就是桶型,兩頭都蒙著皮子,與蘭州太平鼓的形製大同小異,這樣算下來,蘭州太平鼓已經有了將近五千年曆史。

與其他的專家學者所持觀點不同,我分析蘭州太平鼓應該起源於戰爭,原本應該是戰鼓,而且是騎兵使用的戰鼓。當初,一定是衝鋒陷陣掛在馬背上使用的一種戰鼓。大家知道,幾乎所有的鼓都是用木質鼓槌擊打節奏,唯獨蘭州太平鼓是用麻繩和皮條擰成的鞭子擊打鼓麵,所謂“鼓鞭”當初一定就是馬鞭的一物兩用。想象一下,騎兵在馬背上掛起三尺大鼓,騎手一邊策動戰馬衝鋒陷陣,同時揮舞馬鞭,擊打出巨大的響聲,雖然節奏單一,卻如同人的心髒在沉穩地跳動,無疑會給敵方以強烈的精神震撼,給自己人以百倍的戰鬥勇氣。此外,原生態的太平鼓十分沉重,重量達到三四十斤,也隻有馬匹才馱得動。倘若最初就是在平地上表演,為什麼不能製作得輕巧一點呢,想必古代的匠人也可以製作出份量輕一些的鼓來吧。士兵下馬之後,在和平年代或在閑暇休整的戰役間隙擂動太平鼓作為娛樂活動,最終演變為社火表演項目。蘭州太平鼓在社火表演中使用,其實是太平鼓實際用途的衍生物“副產品”。而且,“太平鼓”這個名稱,也是為了避諱戰爭殺伐之氣的一種“正話反說”。這種“婉曲”的修辭方式,在漢語中並不鮮見。你看,明明是失火了,卻叫做“走水”。明明是要送你到菜市口砍頭,卻溫文爾雅地說“送先生上路”。明明是停放屍體的地方,卻稱為“太平間”。那麼,用於戰爭殺伐的樂器,卻叫做“太平鼓”,那就是符合修辭規律順理成章的事情了。此外,老年間鬧社火,要唱“太平歌”,伴以太平鼓的表演,順水推舟地將這種大鼓稱為“太平鼓”,也許是另一種可能。

由此,我認為專家們考證並且辯論的主題其實是太平鼓的名稱在何時出現並加以確定,而非這種木桶形狀的大鼓在何時產生。明代以前,蘭州一直是戰略前線,經常在打仗,企盼太平卻一直不大太平,明代以後,蘭州才成為西部前線的第一後方,在蘭州地區,基本上沒有什麼劇烈的大規模戰爭了。明代之前就已經有了這種鼓,到了明代才被確名叫做太平鼓,應該比較可信。

在我看來,蘭州太平鼓起源問題應該是學術界研究的一個課題,結論如何並不直接影響現實的太平鼓活動。其實在1990年之前,各縣區的太平鼓活動呈現自然和自在狀態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此之前很少有專業文藝工作者參與其中大概也符合實際。八十年代後期為完成中國民族民間文化的“十大集成”當中的“民族民間舞蹈集成.蘭州卷”的編纂工作,我擔任蘭州市文化局社會文化科科長的時候,奉命組織群眾文化工作者對蘭州太平鼓進行摸底調研,調研的方式一是去各個縣區實地觀看考察鼓隊表演,二是查找文字資料,但翻遍了古籍也隻在宋代典籍《玉海》這本書裏找到了“羯鼓如漆桶,兩頭具可擊”兩句話,似乎與太平鼓多少有點關係。所謂“羯鼓”,一定是“羯”這個少數民族或部落的樂器,古時北方和西部少數民族幾乎都是“馬背上的民族”,和平時期馭馬遊牧,戰爭時期就是騎兵,那鼓就在馬背上馱著,不就與我的分析吻合了嗎?倘若將這兩句話簡化一下,說“鼓如漆桶,兩頭可擊”,那不就是蘭州太平鼓了!

為參加1990年亞運會藝術節表演,我們協調組織皋蘭縣西岔鄉的一支鼓隊,以“中國.蘭州太平鼓隊”名義參加了那次活動,蘭州太平鼓自此名聲大震。後來,各縣區的鼓隊在此基礎上都有了新的發展,活動搞得比較好的地方卻主要是皋蘭縣和永登縣。這兩家的鼓隊在1990年後都多次出省參加各種比賽和展示活動,也都屢屢捧回各種獎項,但兩家的鼓隊實際上一直在暗中“較勁”,互不服氣。我說他們互不服氣並沒有任何貶低的意思,而且“不服氣”這個詞組的內涵也僅僅限製在對自己藝術技藝的自信,不可擴大含義的外延。太平鼓活動本來就是一種展示雄性力量的藝術載體。通過表演提高自己的聲望,在輿論和精神方麵占上風是基本的價值取向和精神傳統。你看今天搞太平鼓比賽活動,動不動就冠名“鼓王爭霸賽”,組織者大概沒有想到這“爭王爭霸”的比賽構思和冠名定位以及榮譽導向其實就是男子漢血性潛質的顯意識表現。在精神氣質上,“爭王爭霸”其實是太平鼓承載的意識形態的精髓所在。我們知道有些地方的鼓舞原本是叫花子乞討的道具,鼓點節奏雖然花哨,但卻少了一些蘭州太平鼓這種“爭王爭霸”的大氣磅礴。血脈膨脹的男子漢血性,必得尋找釋放的渠道和焦點,張揚雄性力量,是蘭州太平鼓的特色。

老年間的春節期間,各鄉各村的鼓隊在集市和城鎮道路上相遇,都要亮出絕招將鼓打得驚天動地神采飛揚,名曰“鬥鼓”。能夠以自己整齊劃一沉穩雄健的鼓點先聲奪人,打亂對方節奏,讓對方亂了陣腳敗落下風,那才算拔了頭籌,以氣勢壓倒對方是大家都追求的效果。有時候為了占上風出風頭,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的兩家鼓手在爭奪道路的優先通過權時還要動手打一場架,混戰中打得頭破血流也不是新鮮事。占了上風的自然洋洋得意,用蘭州話說,打掉了“氉氣子”這一年都心情舒暢如意吉祥。處於下風的當然不會服氣,積蓄力量等著來年再算賬。幾百年來鬧社火,太平鼓隊打架想必是經常發生的事情,西北漢子的血性通過表演太平鼓得到張揚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爭王爭霸當然主要是通過比賽技藝來實現,但有時候也不免采用打架的方式一決雌雄。我記得90年代有一年的春節期間太平鼓進城,我在主席台上看見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中出現局部騷亂,好像是茫茫人海中出現了一個漩渦在波湧浪翻。拿起望遠鏡一看就明白了原來是有兩家的鼓隊為了占地盤爭位置互不相讓,就在廣場上打了起來,兩支鼓隊中有幾個壯漢已經開始近戰肉搏,鼓鞭子成了順手的兵器,掄圓了朝對方頭上招呼,會點武功的就使出了拳腳。我在望遠鏡裏看得清清楚楚,一個鼓手還亮了一招“二踢腳”,雖然沒有踢中對手也算在廣場上“耍了一回人”。組織者趕緊調動執勤警察勸架滅火,才將兩隻鼓隊給分開。我當然不讚成鼓隊打架,新時期以來鬧社火,由於組織工作比較嚴密,鼓隊打架的事情也極為罕見。但打架其實是在競爭一種榮譽,用道德規範和紀律原則去衡量評價這種現象,不免顯得南轅北轍矯揉造作了。實際上鼓隊打架並不成其為治安事件,從沒有聽說過打架的鼓手被送進派出所接受治安處罰。這種爭強好勝的精神氣質,對組織者而言,其實求之不得。假如大家都不感興趣,沒有那麼一股子爭強好勝的勁兒,你如何開展活動呢。實際上就是在這種互不服氣的競爭中,太平鼓活動才得以保存並發揚光大流傳了下來。

競爭,確實是促進工作的一個規律。

早在1990年,我本來想協調永登縣紅玫瑰太平鼓隊去北京參加亞運會藝術節。但是,因為當時縣上財政拮據,拿不出幾萬元錢來,他們沒能抓住那次難得的曆史機遇,便讓皋蘭縣鼓隊拔了頭籌占了上風。這成為永登縣當時幾位搞文化工作的負責人的一塊“心病“,同時也是我的一個遺憾。永登縣的太平鼓雖然後來也得過不少大獎,但是,金獎其實並不是一個稱號,無法與皋蘭縣平起平坐。你看,皋蘭縣不但有金獎,還奪得了“天下第一鼓”的美譽。而永登縣得到過的金獎,皋蘭縣也有。永登縣卻一直沒有個響亮的名頭。名頭,這在江湖上是很重要的。林衝沒有豹子頭的綽號,魯智深不叫花和尚,那會怎樣呢?

你看我羅羅嗦嗦說了半天,還沒有說清楚我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其實我的意思就是,自從皋蘭縣在1990年亞運會得了“天下第一鼓”的美譽後,永登縣幾位搞文化工作的負責人一直憋著一股子勁兒,要在太平鼓上做出一點名堂。1990年亞運會,是皋蘭縣拔了頭籌,1999年國慶五十周年天安門廣場慶典,又是皋蘭縣鼓隊去了,永登縣更不服氣。你看,鼓的鼻祖彩陶鼓就在永登出土,你皋蘭縣卻屢屢露臉,占了上風,怎麼著十年磨一劍,也該我永登縣“耍一回人”“露一回臉”了吧。我這些話看上去有些刺激人,但我並沒有編造曆史事實。你看,在2000年3月13日永登縣進軍中華鼓王大會的鼓隊成立動員大會上,縣委楊書記就慷慨陳辭:“……10年前,就因為三萬元的財力不足,永登失去進亞運會的入場券,也失去了太平鼓故鄉的光彩,盡管後來也參加了一些活動,但光彩被皋蘭拿去了。去年,縣上準備拿出200萬進國慶首都聯歡會,但仍然沒能如願。今天,終於拿到了走向高規格、大影響活動的入場券,這來之不易……”,“永登是太平鼓的故鄉,有馬家窯樂山坪彩陶鼓為實物見證,是鼓的鼻祖……”這些都是原話,在我的工作筆記本中有原始記錄。

那麼,永登縣究竟奪得怎樣的名頭才能與皋蘭縣的“天下第一鼓”不分伯仲呢?

這就是“中華鼓王”。

2000年開春之後,中央電視台決定搞一次“中華鼓王大會”,將全國各地的民族民間鼓舞藝術集中在無錫影視基地予以展示,並攝製電視專題片保留影像資料,同時也是進一步擴大無錫影視基地在國內外影響的一個舉措。中央電視台舉辦鼓王大會,自然是通過各地電視係統進行操作,讓各地電視台邀請並組織當地鼓隊參加活動。蘭州電視台接到邀請後覺得由他們出麵組織一隻鼓隊多少有點難度,組織動員,選定鼓隊,聯絡協調,經費保障等等事宜都有點“不夠級別”的意思,底氣不足便將邀請函送到我這裏,請宣傳部出麵牽頭組織這支鼓隊。

過去,蘭州電視台搞文藝活動,一般都是文藝部出麵組織。後來,大型活動部異軍突起,持續不斷地搞活動,文藝部反而被冷落了。那麼多有麵子出風頭的活動都是大型活動部在風風光光地招搖過市,文藝部卻沒有什麼事情,文藝部主任也就坐不住了。這次中央電視台按照慣例把邀請函傳真到文藝部,文藝部主任就牢牢抓住了這次機會不鬆手,主動向電視台長請纓組織這個活動,但是他也許明白自己沒組織過太平鼓活動,與各縣區的鼓隊沒有任何聯絡和關係,經驗不足勢單力薄又上哪裏去籌措這筆不菲的活動經費呢,倘若再得不到上級領導機關的大力支持可能就會砸鍋,要是砸了鍋那還不如不接這個活兒,所以,建議台長“找宣傳部文教處嶽處長”幫忙。我聽了台長彙報後陪著他去部長那裏做了彙報,部長順水推舟便將任務交給了我,責成我具體負責這個活動。搞太平鼓活動我有經驗。當年我不過是文化局社文科的一個小科長,就將皋蘭縣的太平鼓弄得風生水起,天下名揚,現在舉著市委宣傳部這塊牌子做協調工作,號召力想必更加不容置疑。1999年下半年和2000年開春,我舉著宣傳部這塊牌子連著協調組織了七八個大型活動,不謙虛地說,在很大程度上對提升宣傳部的威望,擴大宣傳部的影響力都起到了一定作用。部長看我協調大型活動弄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像模像樣,就有了在宣傳部的處室裏成立一個“大型活動部”的構思,並讓我出任“部長”,我受寵若驚當然不能推辭,欣然接受這個“封賞”,當仁不讓地開始以大型活動部“部長”的名義上竄下跳。也許我當時搞大型活動搞得得意忘形,為了聯係“中華鼓王”活動,我還得到部長同意,印了一張“中共蘭州市委宣傳部大型活動部部長嶽逢春”的名片招搖過市,以至於後來“三講”征求群眾意見,有一條意見居然說我“好大喜功”,讓我反思良久。但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在這種活動中上竄下跳、左右逢源、出盡風頭會引起別人妒忌,也不懂得做人的“竅門”是韜光養晦,凡事應該“悠著點兒”,反而幹勁十足、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工作,興高采烈地右手抓著《綠色春潮》,騰出左手便來弄這個“中華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