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刺客!”
索倫全身一震,也不及細思,一把拽住乾隆繞到水窪東側草坪上開闊處。後邊的侍衛們忽地擁上來,將乾隆團團護住。索倫指著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裏邊,拿!”幾個侍衛答應一聲,餓虎般撲了進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驚,見周圍沒甚異樣,不禁笑道:“失驚打怪的,這叫做什麼?這裏頭還會有了刺——”沒說完,他便打住了,因為侍衛喀巴兒在灌林中大叫一聲,“在這裏!擒住了——呸!這小兔崽子還敢咬人?”說著又驚叫一聲:“你他媽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個人還料理不開,又擁上去三四個,在灌木叢中廝打了一陣,才把那賊降住了。四馬攢蹄地拖出來摜到乾隆麵前。喀巴兒揩著汗道:“主子,這小龜孫滑溜得緊。我們四個,還差點叫他鑽草叢兒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細審量,這才看清是個小蒙古,年紀隻在十五六間,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爛流丟的髒汙不堪,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頭發粘得像氈套,亂蓬蓬的沾滿了泥汙、草節兒。乾隆見他瞪著眼看自己,便用蒙語問道:“你是蒙古人?哪個旗的?”
“……”
“叫什麼名字,能說說嗎?”
“……”
“你懷裏鼓鼓囊囊,抱的是什麼?”
“……”
乾隆臉一沉,命道:“搜他!”
“喳!”
喀巴兒一聲答應,上前“哧”地撕開他的蒙古袍,從他懷裏拽出了一個明黃包袱,就地攤開。乾隆張眼一看,一色都是吃的,牛肉幹、胙肉、羊脯子、鹿筋……還有一堆揉得稀碎的點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這些東西幹什麼?餓了麼?到街上討飯也不丟人,幹這一行,多吃虧呀?”那小蒙古仍是一聲不吭。喀巴兒不禁失望,說道:“謔,是他媽的啞巴!”小蒙古卻不懂,隻躺在地下看著月亮發呆。
“我來猜猜看。”乾隆用蒙語輕聲說道:“你是個奴隸,因為偷了主人的東西被趕出來,親戚朋友都看不起你,說你是賊——蒙古人是從不做賊的——”“我不是賊!”小蒙古不等乾隆說完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要起,卻被侍衛們死死按定,聽他嘰裏哇啦,似乎反駁乾隆。喀巴兒怒道:“你個沒調教的野娃子,好好看看,這是比你們王爺還尊貴的博格達汗!不懂得好生回話?老子揍死你!”小蒙古隻聽懂了“博格達汗”四個字,仰著臉嗚地一聲號啕大哭,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發哽。
“把他放開。”乾隆命道。說著,竟親自俯身拉起發怔的小蒙古。他是個滿臉稚氣的孩子,身材中等,壯得像一頭小熊,一身崢氣,光著腳丫子和乾隆對看。乾隆見喀巴兒拿著一柄小刀,料是小蒙古的,要過來,遞給小蒙古,又命一個小侍衛:“把你的靴子脫下來給他!”那小蒙古也不吭聲,接刀子就佩,接靴子就穿。乾隆一歎,對侍衛們道:“他確是個蒙古奴隸,叫巴特爾,在喀喇沁左旗給旗主放羊,他的祖父也是個騎營將軍,比武時摔死了老科爾沁王的外甥,被貶為平民,又不幸弄翻了旗主貢王爺的祭酒,便淪為奴隸。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祖母現在病重,躺在蒙古包裏。臨終想吃一頓飽飯,小巴特兒是不得已鋌而走險……朕以孝治天下,舉大節不計小過。”說完命道:“放了他。帶他到王仁那裏去,要些點心果子,各色肉食,盡著他帶!——給他換身衣服!”又用蒙語對巴特爾說了一遍:“好好照料你的祖母,我跟你們王爺說情,革掉你的奴籍。有這麼強壯的體魄,將來出來給朕賣命——朕身邊有許多蒙古好漢呢!”
小巴特爾眨巴著眼聽他的話,忽然撲身俯伏在地,一陣顫栗似的啜泣,喑啞著嗓子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起身跟著一個侍衛去了。索倫道:“這小鬼頭好不懂禮,連頭也不曉得磕!”乾隆道:“他還小,不習禮儀。禮,有貌有心,朕更重他的心——他說,往後不論在千裏萬裏,走到哪裏放牧,隻要用他,一個招呼他就來!”幾個侍衛聽是這話,也都沉默不再作聲。
那達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集會,往年都在紅城(烏蘭浩特)舉辦。乾隆今年有雅興與會,是科爾沁大草原從來未有的事,科爾沁王特地下令將會場從喀喇沁的王爺府向西移八十裏,設在木蘭(圍場縣)相鄰的猴頭溝近側。這裏向西是千裏圍場,北望是平坦無垠的大草原,南顧則是一亙燕山餘脈,驛道繞山蜿蜒,舍路嘎河、利嘎河橫流其間,景致既美,交通亦複便利,曆年是王府行獵的禁苑。草原上王爺的命令就是聖旨,快馬傳報,各旗各營各道各部牧民便從四麵八方雲集而來。因承德到木蘭再折向猴頭溝有四百裏地。乾隆和所有扈從、大臣、侍衛都騎的快馬,一天趕到木蘭,歇息一夜。半日趕到猴頭溝時,才是辰時正牌時分。科爾沁王早已先期到達,和東蒙古的察哈爾王、漠北蒙古的溫都爾汗、劄賚特王、土默特王、巴林王、喀喇沁王一直迎了三十裏。一切請筵,獻酒都在大拜台的牛皮帳幕中舉辦,種種盛情繁儀也不及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