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度沒有想到,乾隆調動自己這麼個微末小員也是左右審慮、前後瞻顧,設身處地心疼愛護,胸中一陣熱烘烘的,眼泡裏已汪滿了淚。強忍著,淚水在眼眶中滴溜溜轉,最後還是忍不住破閘似的湧淌出來。乾隆不禁失笑,說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見一個哭一個?”“奴才是感激慚愧。”錢度拭淚說:“主子如此高存之恩,不知該如何報答!但我錢度實有愧對主子的地方,行為不檢有辱官緘,所以愈思愈是慚恨不已,無地自容。”因將自己在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豔情揀著能出口的說了出來。
“這件事已經有密折奏上來了。”乾隆聽了不禁動容,歎息一聲說道:“你能這樣坦誠,很出朕的意外。你以此心事君,朕斷無不包容之理。貪色,性也,聖人不能免。所以讀《子見南子》章,朕亦以為孔子有色近芳澤的心。自古坐懷不亂的就一個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說了,朕就不再追究這種事了。大約你還欠了人家的風流債?不然為什麼去找人打饑荒?你的這個債朕不能替你還。去和傅老六說,讓朋友們幫你為好。”說著,傅恒從殿外進來,聽見這話,笑道:“有主子這話,我幫你,不過下不為例。皇上昨日說起,我還笑得不得了,錢度長得這麼醜,還犯這個病兒?不過,從銅政司下來,沒錢嫖女人,可見錢度在任上不愛錢。這是正反兩說的事兒。戶部是個管錢櫃子的,去了精心辦差。不然,頭一個彈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給劉延清,再教你嚐嚐過堂滋味!”說得眾人都笑,饒劉統勳鐵麵冷心,也不禁莞爾。當下乾隆又諄諄囑咐許多,錢度又害臊又感愧,隨著三人跪辭出來,已是風搖樹影、白月映牆的夜分時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盡自身子骨兒強壯,也覺四肢酸軟。他不叫乘輿,徐步出殿,沿著去延熏山館的花間小路款款而行,眾侍衛忙遙遙尾隨,隻頭等侍衛索倫緊跟著寸步不離。
此時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氣寒,蕭瑟金風撲懷。一輪淡青色的月亮,將滿草樹塗了一層水銀。藥圃裏種的沙參、桔梗、山丹、百合等等,還有柏林邊一層層黃燦燦的野菊,放著清冽的香氣,在涼得浸人脾骨的夜風中飄蕩。從熱河吹過來的霰霧,嫋嫋如縷,濕氣在草上凝成露水,將乾隆的鹿皮靴都潤得軟如涼綿。這樣的夜晚獨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著訥親,現在成都調動整訓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難以進兵了。阿壩草地秋天的蚊蟲和瘧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軍餉,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軍前?“尹繼善能辦事,不會有失漏!”乾隆幾乎脫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斂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陝西布政使上官清離任調湖廣,上萬百姓到驛道上鏟他的馬蹄印跡,已成了轟動天下的新聞。拿問到部,連劉統勳也查不出他的貪汙實跡——這個鬼是怎麼搗法?乾隆搜羅著自己知道的官場魍魎慣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沒有證據不能殺人,隻好叫他奪職回鄉永不敘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麵大員,已經殺掉兩個,又冒出個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乾隆越來越吃不準了。官不清民必亂,官逼則民反,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還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東親眼目睹饑民騷動的情形,當時在場還不怕,後來竟是愈想愈覺恐怖,幾次被噩夢驚醒。想著、想著,又想到了易瑛。那麼年輕標致的女郎,為什麼自己會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為什麼放她逃出山東?他又想到在城門外驛道口,和易瑛默默對望的那一刹那:“真是無聲勝有聲,朕和她有什麼情愫呢?當時一聲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時,也必記得朕……”接著,腦海裏又冒出個棠兒,又想到被皇後逐出暢春園的嫣紅姐妹,現在不知怎樣……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隨丈夫到了瓜洲渡,這也是自己於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細,前頭是水窪!”
索倫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驚,才從遐想中驚醒過來,果見前麵是一帶灣灣的水窪。看樣子是從熱河溫泉那邊引過來造的池子,蔚蔚蘊蘊、熱騰騰地冒著熱氣,彌漫在池麵上,幾叢蘆葦在清冷的月色下來回晃動。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想事情走神兒了。從這裏跌下去,索倫,明兒你就不得了。這是個池子了,倒滿有點詩意的”,遂吟哦道:
風移蒹葭影,水湧清波漣。
月華映紫霧,疑是瑤池煙。
索倫忙笑道:“主子這詩念得真好聽!真好聽!奴才聽了真高興!”他是老侍衛索倫拉希的兒子,一向在烏裏亞蘇台當差。打仗從來不避矢石,奉承人卻是門外漢。乾隆聽了,心裏暗笑,說道:“既是好,明兒你背給紀昀聽,別說是朕吟的,聽他怎麼說。”還要往下說,忽然聽見遠處一片人聲嘈嚷,像是太監們在亂叫,炸了夜似的,還伴著幢幢人影,仿佛在追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