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有去刑部的話,票擬好,皇上想了幾天,又變了主意,說戶部差使繁瑣,還是要錢度這樣的幹練人。”紀昀說道,“戶部一滿一漢兩個尚書。丁建勳病了半年,已經歿了,那個圖思德是圖裏琛的族弟,武將出身,操不來心。你雖是侍郎,其實一多半部務壓在你身上。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裏明白。”
錢度雙掌一合,一個“好”字已到口邊,忽然覺得輕浮,就勢一拱,說道:“錢度原是微末之員,仰邀聖恩,不次超遷到方麵司官,已經是過望。原說去刑部,心裏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勝任,負了皇上一片諄諄寄托之望。想不到皇上反複權衡,仍叫到戶部當差。錢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許,唯勤慎恭肅、栗栗戰兢、努力從事。這層心境如果皇上召見時不及表達,務請曉嵐公代為轉奏。”紀昀初見他興奮得目光一閃,聽是這番話,反覺比鄂善、莊有恭來得貼切,笑道:“這個何消吩咐?”又出門看看,道:“大約也差不多了,我們丹墀上候著去。”
於是二人一同走出偏殿,沿滴水簷徑直向東直趨大殿門口,在隔扇大玻璃門前鵠立等候。果聽裏邊乾隆在說話,似乎接見已到尾聲:“回去各自辦好差使。莊有恭朕沒有多的吩咐,南闈之後就留任南京學政,隨後還有恩旨。朕倒不慮你操行不純,怕的是你專門挑選潦倒書生,心有偏向就不能公正取士。鄂善,本來有很多話要囑你,但你自己都說了,朕心裏很歡喜。從來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不小心是不成的。你去看看《夢溪筆談》。包公那麼聰察嚴肅的人,吏員們照樣蒙蔽他。可不警惕麼?此輩小人,無官之職,有官之權。從來站衙之利,過於坐衙,這是要格外小心的。真正要整頓河務,要學著點錢度——你們不是朋友嗎?學著點。讀一讀王漁洋寫的《況鍾傳》,你也會有心得,朕敢說錢度他就讀過。朕也給你殺人權,但殺人還是要小心。朕和劉統勳裁奪秋決,一個一個犯人都是反複甄別。殺一個人,或為人父、人母、人夫、人婦、人子、人女,看似無關,其實一牽連就是一家、一族甚或幾族,豈可不慎麼?河務積弊太多。康熙年間每年花二百五十萬兩能辦的事,現在花近八百萬,怎麼就辦不下來?所以你初去,還是手狠些,待到見好,轉為安撫,明白麼?”接著便聽到他二人哽咽聲、謝恩聲、叩頭聲。紀昀報名帶錢度進殿,叩拜。乾隆沒叫起。良久才聽乾隆說道:“朕突然心動,這三卷裏恐怕是有冤枉的。統勳,這幾卷留下,朕再仔細看看,都免勾了,到明年再說。其餘的,發文到刑部秋決照允執行。”二人這才知道劉統勳也留在殿裏。便聽劉統勳粗重渾濁的聲音說道:
“這三卷,奴才這會子也把不定了。但這樣一來,今年才勾決二百十一名人犯,比之往年,似乎降得太多了點,奴才有點疑思不定。”
隻聽乾隆爽朗一笑,說道:“殺人少了還是好事。貞觀年間,最盛時天下勾決隻有二十九人。朕可沒聽說魏徵、房玄齡他們‘疑思’。不要疑惑,這是治世之祥兆。你著實累了,回去吧!傅恒,叫兩個太監攙著他出去!”這才轉臉對紀、錢二人道:“你們起來。”二人忙行禮起來。錢度在燈下看了看乾隆臉色,說道:“法駕進城時奴才曾瞻仰過禦容,比那天似乎又略清減了些,眼角有點發暗,敢怕是勞乏過度了……奴才遠離主子在雲南銅礦,雖時有恩詔奏議往返,終歸不能如在京時,隨時即能覲見,又事事無處請示,常恐自己魯莽浮躁誤了主子的事。每當月夜,常在孤嶺下獨對白燭,思主、戀主黯然淚下。今日回到主子跟前,心裏這份歡喜真難以名狀。”說罷便拭淚。
“怎麼都這樣兒女情長?”乾隆笑道:“你們在外辦差,朕也時時掛念著。這次本不預備調你來京的,因為你資曆尚淺,驟登卿二地位,恐怕有招物議。恰好刑部侍郎出缺,接著戶部也出缺,於你是個升遷機會。再說,銅政是整理好了,但你雷厲風行殺人太多,在那裏積怨也甚多,不是久處之地。所以還是調回來,別人報仇就更不容易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