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就是這樣的:我願意既非常幸福同時又非常審慎,既把我的成績歸功於上帝的恩惠,同時又歸功於我積極參與的活動。我曾經公開地宣布我在管理公眾事務中的缺點。比缺點更糟糕的是:我並不討厭這種缺點,而且要考慮到我給自己規劃的生活方式,我並不想方設法去糾正這種缺點。在參與活動的時候我對自己也並不滿意,不過我大體上實現了我對自己所許下的諾言,並且大大地超過了我向別人許下的諾言。因為我更樂意讓我允諾別人的東西少於我能夠做到的和我願意做的。我深信這樣來行事既沒有觸犯誰,也不會留下仇恨。至於是否留下了惋惜和對我的希望,我非常明白自己對此並沒有過多的奢望。
▲四十二 我沒有說要擺脫生命
我自開始寫作以來已老了七八歲,這也沒有完全虛度,慷慨的人生讓我體會了腸絞痛。跟時間長期打交道不可能不得到新的收獲。我隻是希望,歲月在獻給暮年人的許多禮物中,給我選擇一個更容易接受的禮物。但是歲月要我接受的東西,決不會比我從童年起就得到的東西更為可怕。老年人的所有不幸中最令我畏懼的也恰是這種不幸。
我好幾次自忖,我在人生道路上走得太遠了,走這樣漫長的路程必然會遇到不愉快的意外;我覺得,也屢次訴說,應該是我走的時候了,應該遵照外科大夫開刀截肢的規則,在健康、有感覺的部位切斷生命。誰不及時向大自然還債,大自然會向他索取敲骨吸髓的高利貸。但是這些話都是白說。一年半以來我一直處境不妙,卻也不像即刻要走的樣子,倒使我學會安之若素。我已經與這種腸絞痛的生活取得了妥協;我也發現一些令人安慰、令人希望的東西。人對自己悲慘的處境都會習以為常的,以致沒有什麼條件嚴酷得使他無法生存下去!
聽一聽米西納斯的話:
就是失去一條手臂,生痛風病,雙腿殘缺,拔光搖動的牙齒,隻要生命存在,我會感到滿足的。
帖木兒對待麻風病人殘忍得出奇,實在是一種愚蠢的人道主義,凡他聽說那裏有患麻風病人,就把他們處死,據他說這是使他們擺脫痛苦的生活。可是,沒有一個人不是這樣想,就是生上三次麻風病也比死去的好。
斯多葛派人安提西尼病得很重,大叫:“誰使我擺脫病痛呀?”第歐根尼正巧去看他,遞給他一把刀子:“可用這個東西,如果你馬上要的話。”他反駁說:“我沒有說擺脫生命,我是說擺脫病痛。”
有的痛苦,僅僅隻是觸及靈魂,對我來說就不像大多數人那麼難受:部分出於心理看法(因為世人認為有的事情非常可怕,不惜失去生命也要避開,而我對這些事幾乎無動於衷),部分出於意識,對於不是直接傷害我的事情冥頑不靈;我認為這種意識是我天性中最好的組成部分。但是肉體的痛苦則是實在的,我對此特別敏感。
在我風華正茂的年代,上帝使我長期享受幸福的健康和安逸,從前預感到痛苦便會軟弱膽怯,在我的想象中簡直不堪忍受,因而實際上我往往害怕多於受傷害。這件事使我愈來愈相信,我們靈魂中的大部分天賦,在使用中經常是擾亂生活的安寧,而不是促成生活的安寧。
我是跟最壞的疾病交上了手,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痛苦非凡、可以致人於死的痼疾。我曾經五六次忍受這種長期難熬的發病;每次我暗中祝願康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靈魂擺脫死亡的恐懼,擺脫醫學不停灌輸在我們心中的威脅、結論和後果,一個人還是可以找到支持的力量。痛苦也不是那麼尖銳和厲害,會使得一個心態平靜的人變得瘋狂和失望。我至少從腸絞痛中得到這個好處;本來無法跟一切和死亡取得諒解與妥協,現在腸絞痛使我做到了這點:病痛愈是逼得我走投無路,死亡愈不叫我害怕。我從前是一絲不苟地為著生而生;病痛解除了我對生活的這種理解;上帝有意如此安排:如果痛楚一旦壓倒了我的力量,那是催我走向另一個並不見稍好的極端——對死的愛好與期望!
不害怕也不盼望最後的日子。
——馬爾希埃
這兩種情欲都是可怕的,但是其中一種解藥比另一種解藥更為方便,唾手可得。
況且,要求我們對病痛抱一種鎮定自若、不屑一顧的大無畏態度,我總覺得這種說法虛假做作。哲學研究的是心靈活動,為什麼對表麵現象也感到了興趣?哲學應該讓喜劇演員和修辭學者去操這份心,他們才是注意我們的形體活動的。哲學應該讓痛苦從口頭上怯懦地表現出來,如果怯懦不能停留在心房和腸胃內的話;哲學應該把這類不由自主的埋怨,歸入歎息、嗚咽、心跳、臉色蒼白等這類大自然不讓我們有控製能力的反應上去。
隻要心裏不存在害怕,言詞中不包含失望,哲學應該心滿意足!隻要我們的思想不扭曲,胳臂扭曲一點又有什麼要緊的呢?哲學培育我們,是為我們自己,不是為他人,哲學培育我們是改變實質,不是改變外表。
哲學要改進我們的理解,那就不要控製我們的理解;在忍受腸絞痛的時候,要讓靈魂保持清醒,維持慣常的思維,壓倒痛苦,忍受痛苦,不要讓它可恥地俯伏在痛苦的腳下,戰鬥使靈魂發熱燃燒,不是萎靡頹唐;要讓靈魂能夠交流,甚至達到某種程度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