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墨西哥]奧克塔維奧·帕斯(1 / 3)

Octavio Paz(1914-1998)

1990年獲獎作家

(節選)

在我的窗外大約三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座墨綠色的高樹林——樹葉和樹枝形成的高山,它搖來晃去,好像隨時都會傾倒下來。由聚在一起的歐洲山毛櫸、歐洲白樺、楊樹和歐洲白蠟樹構成村子坐落在一塊稍微凸起的土地上,它們的樹冠都倒垂下來,搖動不息,仿佛不斷顫抖的海浪。大風撼動著它們,吹打著它們,直到使它們發出怒吼聲。樹林左右扭動,上下彎曲,然後帶著高亢的呼嘯聲重新挺直身軀,接著又伸展肢體,似乎要連根拔起、逃離原地。不,它們不會示弱。折斷的樹根和樹葉的疼痛,植物的強大韌性,決不亞於動物和人類,倘若這些樹開步走的話,它們一定會摧毀阻礙它們前進的一切東西。但是它們寧肯立在原地不動;它們沒有血液,也沒有神經,隻有漿液。使得它們定居的,不是暴怒或恐懼,而是不聲不響的頑強精神。動物可以逃走或進攻,樹木卻隻能釘在原地。那種耐性,是植物的英雄主義。它們不是獅子也不是蛇,而是聖櫟樹和加州胡椒樹。

(朱景冬譯)

夜晚的散步

黑夜從自己的軀體上取出一個又一個小時。每個小時都不同,但都嚴肅。葡萄、無花果、具有緩慢的黑色的甜蜜水滴。泉水:形體。在荒蕪的花園的石頭中間,風兒在彈奏鋼琴。路燈伸長脖頸,轉動、熄滅、叫喊。使思想失去了光澤的玻璃,溫和的天氣,邀請:啊,黑夜,從在世界中心生長的無形的樹上凋落的巨大而閃光的樹葉。

轉彎時,我看見了幽靈:一位姑娘,要是碰她,她會變成一堆樹葉;一個陌生人:他把麵具摘下,沒有麵孔,目不轉睛地望著你;一位舞蹈家,在一聲叫喊的尖端旋轉;“誰?”“你是誰?”“我在哪兒?”的詢問聲;像鳥兒的叫聲一樣走路的女青年;不完整的、像被分成兩半的詩那樣朝天裂開的思想的被摧毀的土地……不,沒有一個人是你等待的,沒有一個是在夢的褶皺裏等你的睡美人。

轉彎時,綠色植物結束,開始的是石頭。沒有什麼,你沒有什麼可以送給荒漠;連一滴水或一滴血也沒有。你蒙著眼睛沿著走廊、廣場、小巷前進。小巷裏有三顆星星在密謀。河流在低聲細語。在你左邊、右邊和前後,傳來無恥的竊竊私語和笑聲。自言自語每一步都在窺探你,用它的喊聲、訊號和信號、高尚的感覺,親吻時字母I上的小點兒、抱怨的磨坊和聚在一起的破鏡子。繼續走吧:你不必對你自己說什麼。

(朱景冬譯)

平原

螞蟻窩在噴發。裂開的傷口在沸騰,起泡沫,伸縮。此時此刻的太陽,麵孔火紅,太陽穴浮腫,一直不停地噴射血液。一個男孩一不知道在青春期的一個拐彎處,幾場熱病和一個意識問題在等他——小心地把一塊小石頭放在螞蟻窩的剝了皮的口上。太陽把它的長矛插在平原的駝背上,侮辱著垃圾堆。它放射出來的光芒和一個空罐頭筒——豎立在一座筋頭巴腦的金字塔上——的反光,切割著空間的一切方向。尋找寶貝的孩子們和沒有主人的狗群,在垃圾堆的黃色光輝中挖掘著。在三百米遠的地方,聖洛倫索教堂的鍾聲在召喚十二點鍾的彌撒。在教堂裏,靠右邊的祭台上有一尊塗著藍色和玫瑰色的神像。神像的左眼裏湧出一群灰翅膀的飛蟲,它們成一條直線飛向圓屋頂,接著像一陣灰塵落下來,被太陽的手摸過的支架正默默地毀壞。工廠高塔上的汽笛在嗚嗚叫。一隻身穿黑衣的鳥兒在盤旋,最後落在平原上唯一的一棵活樹上。後來……沒有後來。我向前走,穿過古老的大岩石和有著強烈光線的大堆大堆的物品,走下砂礦的長廊,通過像花崗岩嘴唇一樣緊閉的走廊。我返回平原,平原上總是中午。同樣的太陽一動不動地照射著停滯的景物。十二點的鍾聲還沒敲完,蒼蠅依然在嗡嗡地飛舞。這一分鍾還沒有爆炸為碎片,它不會消逝,隻會燃燒,不會過去。

(朱景冬譯)

黑曜岩蝴蝶

我的兄弟、兒子和叔叔們都被殺死了。我在特斯科科湖畔哭起來。這時,一陣硝石的旋風從石山上掀起。我被輕輕地卷起來,被安放在大教堂的門廊下。我變得那麼小,那麼灰,許多人以為我是一堆塵土。但是,我作為燧石和星星的團親,作為閃電的孕育者,現在卻成了從黑莓叢中的鳥兒身上掉下來的藍羽毛。我挺著高高的胸脯跳舞,旋轉、旋轉、再旋轉,直到最後平靜下來。於是,我開始拋樹葉、花朵和水果。兀鷹在我的腹內跳動。我是高山,做夢時能造出火的房子。我是一口首要的大鍋,男人在裏頭經受煎熬,變成男子漢。在語言被砍頭的夜晚,我和我的姐妹們拉著手跳舞,圍著字母I又跳又唱。是被摧毀的字母表中唯一的高塔。現在我仍然記得我唱的歌兒: